朱孝臧

暮登灵岩绝顶，叔问为述半塘翁昔年联棹之游，歌以抒怀

倚苍岩、半暝拂春裾，千鬟乱明星。信闲僧指点，愁香粘径，荒翠通城。故国鸱夷去远，断网越丝腥。消尽兴亡感，一塔铃声。

招得秋魂来否？对冷漪空酹，渴梦难醒。问琴弦何许？飘泪古苔青。好湖山、孤游翻懒，又咽风、哀笛起前汀。拖筇去、小斜廊路，双屧苔平。

这首词作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春，其时作者填词的引导者王鹏运（号半塘）已于三年前去世。登上灵岩山这一极富历史沉重感的名胜之地，想到郑文焯（字叔问）讲述的以前与王鹏运同游之事，词人感慨万端，遂作此篇。灵岩山于春秋末年吴越争霸的历史紧密相关，据宋祝穆《方舆胜览》记载，山“在（吴越城西二十四里，又名砚石山。吴王之别苑在焉，有馆娃宫、琴台、响屧廊、西施洞）”。又引孙觌《灵岩寺殿记》云：“梁天监中，以吴馆娃宫故地为灵岩寺。”馆娃宫的存灭已足可牵动骚客词人的诗情，而在这一遗址之上竟建起寺庙，昔日的轻歌曼舞而今化为晨钟暮鼓，明眸皓齿亦代之以青灯古佛，则此山与人的沧桑之感更多出一层哲理意蕴。

“倚苍岩、半暝拂春裾，千鬟乱明星。”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斜倚着青苍的山岩，任春风吹拂着衣襟，望中的远山似少女的髻鬟耸向天空，渐暗的天幕上星辰明灭不定，一切都在晦暝迷茫之间。

词起句写作者自己的游踪，同时也写出周围的景色和登临的时间。这是傍晚时分，词人登上灵岩山绝顶。这景致的苍凉令他油然而生怀古的悲悯。

“信闲僧指点，愁香粘径，荒翠通城。”接着三句是说，相信那些闲僧的指点之处，如今依然有香花开满小径，依然有翠枝悠远成片一直连接到城的那边，但那香已是愁香，那翠已是荒翠。

寺僧谓之“闲”，足见此时游人之少，也更增荒寒之气，且与当年此山的荣华形成对照，再没有往故的旖旎风流。而“粘径”令人感到此愁之浓郁，“通城”感到此“荒”之悠远。此“愁”此“荒”不全出自对历史的凭吊，更多的也是对当时国家局势的关心。两句写得极富色彩，极具感染力。下面词人正面切入怀古，攫取处身吴越争霸此兴彼灭巨变中唯一清醒者范蠡的形象，来冷眼观照这一段历史。

“故国鸱夷去远，断网越丝腥。”这二句是说，越国范蠡去远，其事年久，然网丝纵断而其间腥气犹存。

“鸱夷”，本义为鸟形皮囊，因范蠡自称鸱夷子皮，故后世常指范蠡。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助勾践灭吴，功成不居，全身远祸，浮海到齐，后以陶朱公之名经商成巨富。“断网”，谓范蠡留下的渔网，故称“越丝”。这当为词人主观的想象，“腥”不仅仅是指鱼腥，它与“愁香”之愁、“荒翠”之荒是一脉相承的。

“消尽兴亡感，一塔铃声。”歇拍二句是说，风吹塔铃之声，将兴亡之感等闲视之。

歇拍两句倒装，而在这萧寺之中，固宜看破红尘。这自然是词人自我排遣的话。

下片转到文人的伤逝之叹。因为词人和王鹏运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曾在八国联军侵华时一起填词志哀，故由“兴亡感”上引出王鹏运当年之游的追忆和对他逝世的悼念，就很顺理成章。

“招得秋魂来否？对冷漪空酹，渴梦难醒。”换头三句是说，能把秋魂招来吗？对着吴江寒波徒自酹酒招魂，实在是渴念之梦无法自醒之举啊！

“招得”句承王鹏运“昔年联棹之游”的另一首词《齐天乐·泊舟光福，故友许鹤巢郎中乡里也，感填此解》“唤起秋魂，荒荆何处旧池馆”句意，将自己的词比作招魂曲，春日招“秋魂”，实是欲唤回已逝的半塘翁之魂，重续联棹之游。

“问琴弦何许？飘泪古苔青。”这二句是说，问琴弦怎么样了？飘泪在这古老的苔青上。

则是用钟子期、伯牙以琴成知音之交的典故，叹将自己引上填词之路的王鹏运永远不能再与自己切磋词艺了，“飘泪”二字见其情之深挚。

“好湖山、孤游翻懒，又咽风、哀笛起前汀。”这二句是说，美好的湖山，没有知心友人相伴也提不起精神去欣赏，忽又听到幽咽的笛声传来，使其更难驻足。

“又咽风、哀笛起前汀”，当是从前举王氏《齐天乐》词“怨笛难招，虎山孤鹤远”（王氏自注：“翁尚书目鹤巢为‘虎山一鹤’。”）化出，在王鹏运是悼念许玉瑑（号鹤巢），在朱孝臧则是悼念王鹏运。

“拖筇去、小斜廊路，双屧苔平。”结拍是说，我拖着竹制手杖，沿着当年西施走过的响屧廊，在曾是采香泾的山路上，虚弱的脚步竟没有在青苔上留下印迹。

结拍写自己无法再停留在这种凄凉的氛围中，只能踽踽而去。

附录：八声甘州

朱孝臧

暮登灵岩绝顶，叔问为述半塘翁昔年联棹之游，歌以抒怀

倚苍岩、半暝拂春裾，千鬟乱明星。信闲僧指点，愁香粘径，荒翠通城。故国鸱夷去远，断网越丝腥。消尽兴亡感，一塔铃声。

招得秋魂来否？对冷漪空酹，渴梦难醒。问琴弦何许？飘泪古苔青。好湖山、孤游翻懒，又咽风、哀笛起前汀。拖筇去、小斜廊路，双屧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