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屐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在吴伟业词中，这是最沉痛、最感人的一首，以致旧传此为词人临终绝笔。其实，据考证这首词作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距词人之死尚有十八年。吴伟业为明末大名士，明亡，隐居故里。顺治十年被迫应召仕清，三年后，因母丧弃官归故里。古人极重节义。因此，尽管词人事清时间很短，但身仕二朝，名节已亏的痛苦却一直纠缠、折磨着他。他因此耿耿于怀，郁结在心，愧恨终生。在本词中，词人对仕清一事进行了深刻的忏悔和无情的自我解剖，悔恨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万事催华发。”首句是说，人间万事催我头发变白。

首句总领全篇，奠定了悲怆的基调：仕清之后，悲从中来，以致人间万事万物都令人伤心。才过中年，白发生，大有未老先衰，死期将至的预兆。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接着三句是说，试论龚生未终天年竟然早死，但他义不受辱，高名还在。

于是很自然地想起了西汉末年的龚胜。《汉书·龚胜传》载，龚胜西汉哀帝时官光禄大夫，王莽篡位后，龚胜坚拒王莽征召，不仕新朝，绝食而死。词人引用此事，强调龚胜以高名死义，死得其所；而自己以高名失节，不死犹死，比死还惨。

“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这三句是说，我的病是无法忍受的心病，难用医药治疗；胸中的耿耿热血啊，能让谁知道？我只好准备将这点热血，洒向故国的西风残月。

显然这病并非一般的躯体之病，其根源在心，暗示仕清一事已成心病。尽管胸中仍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但失志变节的行为已不能为世人所见谅和宽恕，只有向着“西风残月”表明心迹了。

“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这二句是说，我愿现在剖出心肝放在地上，哪位华佗能解开我的愁肠千结？

可以想见，词写至此，作者已声泪俱下，肝肠寸断了。

“追往恨，倍凄咽。”歇拍是说，追忆往昔恨事，只能成倍地增加我悲凄的呜咽。

上片一波三折，层层递进，最后凝聚成“往恨”二字。

下片逐层解剖“往恨”。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换头三句是说，很多故友慷慨捐躯，显出奇节高风，我当年却优柔寡断，终因一念之差苟且偷生。

“故人”这里应指与词人同在复社、明亡时慷慨死节的志士仁人，如陈子龙、夏允彝等。“沉吟不断”，此处意为徘徊犹豫，不能下决心。“草间偷活”见《晋书·周顗传》，王敦叛逆，有人劝周顗躲避，周顗正色道：“吾备位大臣，朝廷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外投胡越耶？”

“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这三句是说，我如艾灶灸额、瓜蒂喷鼻，今日已难再行决绝。其实我早已陷身痛苦，那痛苦万层千叠。

这三句是第二层，言心病由来已久，纵然千金妙方如今也难以治愈。当年所遭受的痛苦，现在又接踵而来。失节的痛苦撕心裂肺，耻辱将伴随终生，无法洗刷。“艾灸”句语出《隋书·麦铁杖传》：“辽东之役，（铁杖）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灸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

“脱屐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这二句是说，把丢弃妻子视同脱鞋并不容易，我竟变得一钱不值，何必强颜为自己辩解？

这两句为第三层，坦白自己曲节仕清，委身新君的原因和结果：本为保全家庭，延续子嗣，终落得遭人唾骂，一钱不值的地步。语意苍凉悲苦，自我否定说到了极点。

“人世事，几完缺？”结二句是说，人间的事变化莫测，能有几次机会决定名节！

结句收束古今，总结人生。词人再一次责备自己选择错误，大恨难消，真是痛心疾首，令人不能卒读。

吴伟业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屐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