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字幼安）同为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友谊极笃。淳熙十五年陈亮访问了罢官闲居带湖的辛弃疾。别后，恰好收到陈亮索词的书信，辛弃疾便将《贺新郎》录寄。陈亮的这首“老去凭谁说”，就是答辛弃疾那首《贺新郎》原韵的。

上片主旨在于议论天下大事。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年华老去我能向谁诉说？看了多少世事变幻，是非颠倒！

首句写知音难得，而年已老大，不惟壮志莫酬，甚至连找一个可以畅谈天下大事的同道都不容易。这是何等痛苦的事！作者借此一句，引出以下全部思想和感慨。作者先借《庄子·知北游》中“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和《淮南子》所说的“冬日之葛”、“夏日之裘”来指说世事不断反复变化，并且越变越颠倒错乱，越变对国家越不利，人们日渐丧失了收复失地的希望。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这三句是说，那时留在中原的父老，活到今天的已所剩无几，年青人已不知复仇雪耻。如今在世的，当年都是胎发未干的婴儿。

朝廷数十年蜗居江南，不图恢复，对人们的心理有极大的麻痹作用。经历过“靖康之变”的老一辈先后谢世。后辈人却从“生发未燥”的婴孩时期就习惯于南北分离的现状，并把它看作固然，他们势必早已形成了“无仇可雪”的错误认识，从而彻底丧失了民族的自尊心和战斗力。这才是令人忧虑的问题。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上片末四句是说，宋金议和有着多少悔恨，世间哪有南北政权平分土地的道理。汉宫瑟，为胡女所弄。

上片最后四句，重申中原被占，版图半入于金之恨。词以“二十五弦”之瑟，兼寓分破与悲恨两重意思。《史记·封禅书》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一如圆月平分，使缺其半，同是一大恨事。末再以“胡妇弄，汉宫瑟”，承上“二十五弦”，补出“多少恨”的一个例证。汉、胡代指宋、金，南宋词中屡见。说汉宫瑟为胡妇所弄，又借以指说汴京破后利器文物被金人掠取一空的悲剧。同时具体可感而又以小见大地写出故土沦亡的悲痛，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悲慨自在其中。读到这里，更加感到作者的一腔忧愤，满腹牢骚，都是缘此而发的。

下片转入抒情，所抒发之情正与上片所论之事相一致。作者深情地抒写了他与辛弃疾建立在改变南宋屈辱现实这一共同理想基础上的真挚友谊。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下片前三句是说，树也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怎堪离别。只有你（辛弃疾），与我有许多相同的见解。

过片一句“树犹如此堪重别”，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桓温北征时，见到当年移种的柳树已大十围，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堪重别”即“岂堪重别”，陈亮和辛弃疾上饶一别，实成永诀，六年之后，陈亮就病逝了。虽然他当时无法预料这一点，但相见之难，却是早就知道的。下句“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正面肯定只有辛弃疾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这三句是说，我们天各一方，但只要双方不变初衷，则无须多问挂念。希望不会缺少知音。

此次陈亮别后，辛弃疾曾追赶到鸬鹚林，因雪深路滑无法前进，才怅然而归。“行矣置之无足问”一句，就是针对这件事宽慰这个远方友人的，也是回答对方情意切切的相思。句后缀以“谁换妍皮痴骨”，意为自己执着于抗金大业，尽管人们以“妍皮痴骨”相看待，我终于不想去改变它了。“妍皮痴骨”出自《晋书·慕容超载记》。南燕主慕容德之侄慕容超少时流落长安，为了避免被后秦姚氏拘捕，故意装疯行乞，使秦人都贱视他。惟姚绍见其相貌不凡，便向姚兴推荐他。慕容超被召见时，注意隐藏起自己的才识风度，姚兴见后，果然大为鄙视，对姚绍说：“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妍皮”，谓精美的外貌；“痴骨”。指愚笨的内心。谚语原意本谓：仪表堂堂，其内心必不愚蠢。姚兴以为慕容超虽貌似聪隽，而实质胸无智略，便说谚语并不正确，对慕容超的行动也不限制。作者借此来说明，即使世人都说他们是“妍皮裹痴骨”，遭到误解和鄙视，他们的志向也永不会变。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更为难能可贵，所以就自然地发出“但莫使伯牙琴绝”的祝愿。

“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这二句是说，炼丹一旦成功，就要牢牢拾取，点铁成金。

这两句明言丹药，实际上说的还是救国之道。这里，作者随手拈来历代相传的炼丹术中所谓经过九转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的说法，表达出尽管寻常的铁也要炼成精金的恒心，比喻只要坚定信心，抓住一切时机，则救国大业必能成功。

“龙共虎，应声裂”。末二句是说，龙虎丹练就，就可功成迸裂而出。

最后，再借龙虎丹炼成迸裂出鼎之状，以“龙共虎，应声裂”这铿锵有力的六个字，刻画胜利时刻必将到来的不可阻止之势。

这最后几句是作者与其友人的共勉之词，也是他们的共同心愿。

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注释
贺新郎：后人创调，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传作以《东坡乐府》所收为最早，惟句逗平仄，与诸家颇多不合。因以《稼轩长短句》为准。一百十六字，前后片各六仄韵。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
辛幼安：辛弃疾，字幼安，淳熙十五年（1188年）末，辛寄《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与陈亮，因作此词相和。
和见怀韵：酬和（你）怀想（我而写的词作的）原韵。
凭谁说：向谁诉说。
神奇臭腐：《庄子·知北游》：“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言天下之事变化甚多。
夏裘冬葛：《淮南子·精神训》：“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箑（shà）：扇。本指冬日穿葛衣、 用扇子，夏日寄裘皮，是与时不宜。此喻世事颠倒。
犹未燥，当时生发：陈亮《中兴论》云：“ 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为我自生发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复失之。”生发，即胎毛。生发未燥即胎毛未干，指婴儿时。
二十五弦：用乌孙公主、王昭君和番事，指宋金议和。《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 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应上片末句之“汉宫瑟”。乌孙公主与王昭君之和亲，均以琵琶曲表哀怨，故此处之瑟实指琵琶。
月：以月喻地。
树犹如此：《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演然流泪。”《皮树蔓·枯树赋》作“ 树犹如此” 。
妍皮痴骨：《晋书·慕容超载记》： “超自以诸父在东，恐为姚氏所录，乃阳（佯）狂行乞。秦人贱之，惟姚绍见而异焉，劝兴拘以爵位。召见与语，超深自晦匿，兴大鄙之，谓绍曰：‘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由是得去来无禁。”此处指己才不为人识，遭鄙弃而被埋没。妍皮，谓俊美的外貌：痴骨，指愚笨的内心。
伯牙弦绝：《吕氏春秋·本味》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知其志在太山、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此处是将辛弃疾引为知音。
九转：《抱朴子·金丹》：“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 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