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关于这首《洞仙歌》的写作来由，苏东坡在小序中交代的很清楚：“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一个七岁的孩子，听了这样一段故事，竟是何等深刻的印在他的心灵上，引起了何等的向往和神往，而四十年后（其东坡尚在谪居黄州），这位文学奇人不但想到了它，而且运用天才的艺术本领，将只余头两句的一首曲词，补成了完篇，而且补得是那样的超妙。显然，东坡并不可能体验蜀主与花蕊夫人那样的生活而后才来创作，但他却进入了角色，这种创造的动机和方法，隐约的透露了“代言体”剧曲的胚胎的酝酿。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冰一样的肌肤，玉一样的身骨，自然是遍身清凉没有汗。宫殿里清风徐来幽弥漫。

“冰肌玉骨”可与“花容月貌”为对，但实有高下之分、雅俗之别，盛夏之时，其人肌骨自凉，全无汗染之气，可想而得。东坡在此接着道：水殿风来暗香满。这里的暗香是宫殿里的焚焙之香；殿外莲荷之香；冰玉肌骨之人，既自清凉，应亦体自生香？究竟是什么香？一时俱难“分析”，只此一句，内涵丰富，东坡笔力，何等不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这是说，秀帘被风吹开，一线月光把佳人窥探，佳人还没有入睡，她斜欹绣枕钗橫发乱。

写帘开，写月照，写欹枕，写钗鬓，这一切总是为写天热。

整个上片全是交代背景。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下片前三句是说。他起来携着她的小手，走出无声的庭院，随时可见流星横穿河汉。

过片方写行止，写感受，写思索，写意境，写哲理。因大热人不能寐，及风来水殿，月到天中，再也不能闭置秀帘之内，于是起身而到中庭，因为无人，携手同行。来到中庭之后，时已深夜，寂无人迹，闻无虫语，唯有微风时传暗香之夜气，仰而见月，由看月而又看银河天汉，银河也如此寂静——时见流星一点，掠过其间。此笔又写得何等超妙入神！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试问夜已多深？已过了三更，月光暗淡，玉绳星向下旋转。

从容传出二人携手大热中静玩夜空之景已久、已久。及闻已是三更，再观霄汉，果见月色澄辉，比前暗淡了不少，北斗玉绳，柄更低垂——真个宵深夜静，已到应该归寝之时。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结尾是说，她掐着手计算，秋风几时吹来，不知不觉间感到，流年似水，岁月在暗暗变换。

东坡既叙二人之事完毕，就在收煞全篇处，似代言，似自语，而感慨系之：当大热之际，人为思凉，谁不渴盼秋风早到，送爽驱炎？然而于此之间，谁又遑计夏逐年消，人也随着秋天的到来变老了？人生不易，常是在现实缺陷中追求想象中的将来美景；美景纵来，事亦随变：如此循环，永无止息——而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往中追求而偷偷逝尽矣！当朱氏老尼追忆幼年之事，昶、蕊早已无存，而当东坡怀思制曲之时，老尼又复安在？当后人读这首词时，东坡又在何处？所以这首词作者苏东坡的意思是说：人宜把握现在。这首词美在意境，美在哲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译文
冰一样的肌肤，玉一般的身骨，自然是遍身清凉没有汗。宫殿里清风徐来幽香弥漫。绣帘被风吹干，一线月光把佳人窥探。佳人还没有入睡，她斜倚绣枕钗横发乱。
他起来携着她的小手，走出无声的庭院，随时可见流星横穿河汉。试问夜已多深？已过了三更，月光暗淡，玉绳星向下旋转。她掐着手计算，秋风几时吹来，不知不觉间感到，流年似水，岁月在暗暗变换。

注释
洞仙歌：词牌名。
眉州：今在四川眉山境内。
孟昶：五代时蜀国君主，在位三十一年，后国亡降宋，深知音律，善填词。
花蕊夫人：孟昶的妃子，别号花蕊夫人；摩诃池：故址在今成都昭觉寺，建于隋代，到蜀国时曾改成宣华池。
具：通俱，表都的意思。
足：补足。
冰肌：肌肤洁白如冰雪，《庄子·逍遥游》有神人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水殿：建在摩诃池上的宫殿。
欹：斜靠。
河汉：银河。
金波：指月光；玉绳：星名，位于北斗星附近。
玉绳：星名。《太平御览·天部五》引《春秋元命苞》曰：“玉衡北两星为玉绳。玉之为言沟，刻也。瑕而不掩，折而不伤。”宋均注曰：“绳能直物，故名玉绳。沟，谓作器。”玉衡，北斗第五星也。秋夜半，玉绳渐自西北转，冉冉而降，时为夜深或近晓也。
流年：流逝之岁月；年华。

名家点评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近见李公彦季成诗话，乃云："杨元素作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钱唐有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其说不同。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亦题云：'李季成作。'乃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攲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檃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乃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漫叟诗话》云：杨元素（绘）作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云云。钱塘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文略同《墨庄漫录》，作"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攲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苕溪渔隐曰：《漫叟诗话》所载本事曲云："钱唐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与东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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