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情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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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是我国古代文艺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从南北朝开始,人们把文学与经学、史学、哲学区分了开来,对文学艺术的特点给于了更多的注意。刘勰的《文心雕龙》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它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方面最重要、最系统的一部著作。本篇论述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情”即思想感情,指作品的内容,“采”即文采,指作品的形式。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注释】书辞:指著作。采:文采。沦漪:水的波纹。振:起,发。文、质:是古人经常用的一对概念,这里大约相当于形式和内容。这几句是说水和木的性质不同,因而它们的文采(沦漪和花萼)也就不同,这说明形式是依附内容的。鞟:去毛的皮。意思是说,虎豹的皮要是没有斑斓的毛,就和犬羊的皮一样了。资:凭借。两句意思是说,犀兕虽有皮,但还要涂上丹漆才能成铠甲。若奈:至于。性灵:人的精神。敷:铺陈。写:描绘。器象:指万物。上句指抒情,下句指状物。镂心:刻画思想感情。鸟迹:指文字。织辞:组成文辞。鱼网:指纸。这两句指写文章。彪炳:光彩焕发。缛采:繁富的文采。明:指(某种事理)清楚明白。意思是文章有文采那是很明白的了。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注释】五色:青黄赤白黑。五音:宫商角徵羽。五性:喜怒哀乐怨。黼黻:古代礼服上刺绣的花纹,白与黑相配叫黼,黑与青相配的叫黻。比:并列。这里指配合在一起。韶夏:古代乐章名。相传韶是舜的代表性音乐;夏是禹的音乐。神理:指天然之理。数:必然性,规律。这一段的意思是说,宇宙间的万物,不论是山水还是草木鸟兽,都要表现出文彩。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注释】孝经:书名,十三经之一。垂典:传下法则。质:质朴无文。疾:憎恶。信:真实。五千:指《老子》一书。《老子》约五千言,故用“五千”代《老子》。藻饰:文饰,修饰。艳乎辩说:意即以巧妙华丽的言辞为美。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注释】研:研究。味:体会。文质附乎情性:文辞或文或质,都依附于思想感情。华实过乎淫侈:华实的关系不当,是由于过分追求艳丽。意即过分追求形式会使文章华而不实。过:失。淫侈:过度。泾渭:两水名。旧说泾浊渭清,或说泾清渭浊。按辔:控制住马缰绳。这里以清流和正路比喻情采相符,以浊流和邪路比喻采过于情。三句意思是如果能区分什么是正确的途径,什么是不正确的途径,就可以写好文章。铅:铅粉,古人用以搽脸。黛:青黑色的颜料,古人用以画眉。盼倩:“盼”指黑白分明,“倩”指口颊美,这里泛指女子容貌美。淑姿:美好的资质。经、纬:织物所用的直线叫经,横线叫纬。织时先定经线,然后把纬线织上去,所以认为经比纬重要。
到这里为止,构成本文的第一大段,即正面立论部分。一开始,作者从“文章”二字的正名入手,引出了文质并重,不可偏废的主张。我们知道,“文”和“章”原本都有花纹的含义,其中必然包含着“采”的要素。但作者紧接着指出:事物外观上的风采,又总是同它内在的质性紧密相联系的。水性虚明,方能结成波纹;树体坚实,才会开出花朵——一定的文采须依于一定的质地。虎豹身上失去花斑,就同犬羊的外表没有什么区别;犀兕的皮革拿来制甲,也还要涂上红漆才见的美观实用——一定的质地又有待于一定的文采方足已显现。“文附质”和“质待文”,确切地说明了事物内质与外形间的辩证关系。至于抒写性灵、铺陈物象的文章,又怎能不焕发出与其内容相适应的明丽的光彩来呢?于是作者进一步将文采归为三类:由青黄赤白黑所构成的叫“形文”,如织绣的图案;由宫商角徵羽各种声音所构成的叫“声文”,如演奏中的乐曲;由人的情性喜怒哀乐怨所构成的叫“情文”,如人们所写的辞章,从一般事物文质相统一的规律引申出特殊形态的事物——“情文”,申明情性与文采相结合的原理,可谓大处着眼,立论高卓。
那么,“情”和“采”在文章中相结合的关系,又该怎样具体来把握住呢?作者引证了四家的有关言论、经比较后指出:《孝经》和《老子》尽管注重文辞质实的一面,却并不废弃语言的美;《庄子》和《韩非子》则光强调了辩丽藻饰,不免有华侈过度的弊病。要把握住两者的关系,必须弄清楚文章的本源。正好比花粉黛石是用来修饰容貌的,而真正的美丽则出自人的姿质;文辞藻采也是用来修饰言语的,而动人的言语发自内在的情性。由此作者提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也就是说,内容是一篇文章的经线,形式是表达内容的纬线。经线端正,纬线才能织成,内容确定形式才能畅达,这是创作的根本道理。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注释】志思:思想感情。蓄愤:蕴藏着郁积烦闷之气。讽:用含蓄的话劝告或讽刺。诸子之徒:指上文所说的辞人。郁陶:精神郁积的样子。苟驰夸饰:随意的施展夸张文饰的手法。弛:逞,施展。夸饰:夸张文饰。鬻声钓世:指沽名钓誉。要约:简约。烦滥:繁杂而浮华失真。体情之制:表现感情的作品。疏:稀少。轩冕:古代史大幅缩成的车和礼冠。用以指官爵。皋壤:泽边地,指隐者居住之地。几务:指政务,多写作“机务”。人外:人世以外。真宰:本指自然界的主宰,这里指真实的思想感情。翩其反矣:“翩”,翩然,轻捷的样子。在这里只用“反矣”的意思。两句的意思是作品中没有真实的思想,所写的和想的正好相反。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注释】桃李不言而成蹊:意思是桃李从来不说话,但有果实吸引着人们,很多人来采摘,在树下走出一条路。男子树兰而不芳:意为男子没有爱花的真情,所以种出来的兰花也不香。征:取,取法。
论点确立以后,便转入实际创作现象的考察。作者就情采关系上将历来的文学传统区别为两大倾向:一种是胸中怀有忧思,再通过语言文字吟唱出来,以期达到讽喻的效果,如诗经里的篇什,这叫做“为情而造文”,另一种是内心本无郁积,徒然虚饰上一大堆藻采,便于沽名钓誉,如辞赋家的作品,这叫做“为文而造情”。两种倾向哪一种符合“立文之本源”,是不言而自明的。不同倾向便又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前者写真,而后者烦滥,前者“要约”,后者“淫丽”。两两相较,取舍也很明显。在作者看来,可惜的是,后世的文章家大多走上“为文造情”的道路,采袭伪滥,忽略真情,以致热衷功名富贵的人偏要高唱田园情趣,操心繁忙政务的人偏要空谈隐逸生活,真实的思想感情不复存在,言辞和情志正好相反,这样的文章怎能取信于人呢?从区分两大倾向,进而批判“采滥忽真”的近世文风,显示了作者“情采”观的现实针对性。这是本文的第二大段,也可以算作驳论部分。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注释】辞诡:言辞虚伪。诡:不正,反常。心理:心和理,指思想内容。“心”是就作家而言,“理”是就作品而言。翳:遮蔽。翠纶:用翡翠鸟羽毛装饰钓丝。桂饵:用肉桂做鱼饵。言隐荣华:指言语的真意被文采所掩盖。衣锦褧衣:意味在锦衣上外加上麻布罩衫。恶文太章:嫌恶花色过于鲜明。章同“彰”。贲象穷白:贲卦终于白,这就说明事物贵在返本。“贲卦”的最后一爻是“白贲”,所以说“贲象穷白”。模:法,规范。拟:比拟。地:质地,指文章的基本要求。两句的意思是,根据创作的规范和文章的要求来适当安排作品的思想内容。结音:即遣词造句。摛藻:铺陈辞藻。文不灭质,博不溺心:使文辞的华美和征引的淹博不掩盖内容。正采:正色。古人以青黄赤白黑为正色。间色:不正的颜色。赤白相间为红(即今天所说的粉红),赤青相间为紫。两句的意思是要使朱兰等正色鲜明,而屏除红紫等间色,比喻要提倡像《诗经》那样的文采,要摒弃辞赋那样的不正之风。彬彬:文质兼备。
第三大段进入结论。结论部分承上正反对举讲起,用了一连串比喻和典故来加以申说。鱼钩子本用来钓鱼,但若用翠羽做钓丝,肉桂做钓饵,反而会将鱼吓跑,就好像文辞藻采用来说明道理,而若辞采诡伪,华过于实,也会掩蔽真实的思想感情。织锦的衣服要套上麻布罩衫,是担心它的色彩过于显耀;《周易·贲卦》的“贲”字有文饰的意思,而卦象却归之于白色的本底。这一切表明,文章的写作必须以情理的设置为前提,理正心定,而后摛藻结音,才能“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辉耀,杂色摒弃,这才算辞章的合理修饰,达到文与质的真正统一。最后的结论呼应着开首的立论,但立论部分对“文附质”和“质待文”这两方面关系仅作平列的展开,结论部分突出了“文不灭质”的思想,显然是有为而发的。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注释】赞:古代一篇文章末尾用来概括全篇大意或表明作者观点的一段画。赞或为散文,或为韵文。《文心雕龙》的赞是韵文。文:文采。斯:语气词。验:应验,被证实。心术:内心活动。形:表现出来。英华:指文采。赡:富足。吴锦:吴地织的锦。好渝:容易变质,渝:改变。舜英:木槿花。徒:空,白白的。木槿花朝开暮落,有花无实,所以说“徒艳”。味:品味。指分析欣赏文章。
篇末以“赞曰”的形式对全篇大意做了概括,这是《文心雕龙》的定式。赞词虽不多,但能抓住要领,值得细细品读。
《情采》是一篇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文学专论。它对文章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作了较为全面的把握,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实践针对性;既有正面立论,又有批判性阐述,确实是情采统一的大手笔。文章到今天还没有失去其意义,值得研读。
附录:《情采》作者:刘勰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文言文翻译:
《情采》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一篇,主要是论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内容和形式的相互关系:形式必须依附于一定的内容才有意义,内容也必须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表达出来,二者实际上是一个相依相存的统一体。刘勰认为文学作品必然有一定的文采,但文和采是由情和质决定的,因此,文采只能起修饰的作用,它依附于作者的情志而为情志服务。第二部分从文情关系的角度总结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创作道路:一种是《诗经》以来“为情而造文”的优良传统,一种是后世“为文而造情”的不良倾向。前者是“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因而感情真实,文辞精练。后者是无病呻吟,夸耀辞采,因此,感情虚伪而辞采浮华。刘勰在重点批判了后世重文轻质的倾向之后,进一步提出了“述志为本”的文学主张。第三部分讲“采滥辞诡”的危害,提出正确的文学创作道路,是首先确立内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内容与形式密切配合,而写成文质兼备的理想作品。
本篇是针对当时“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创作风气而发的。为了探索正确的创作道路,刘勰对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从理论上进行了初步的研究。他认识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是相互依存的,因而应该文质并重。他也强调文必有采,但必须以“述志为本”,不能以文害质。这些意见基本上是对的。但他的所谓“情”与“采”,其内容有一定的局限,在理论上的阐述,也还是比较粗略的。
(一)
古代圣贤的著作,都叫做“文章”,这不是由于它们都具有文采吗?虚柔的水可以产生波纹,坚实的树木便能开放花朵:可见文采必须依附于特定的实物。虎豹皮毛如果没有花纹,就看不出它们和犬羊的皮有什么区别;犀牛的皮虽有用,但还须涂上丹漆才美观:可见物体的实质也要依靠美好的外形。至于抒写作者的思想情感,描绘事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然后组织成辞句写在纸上;其所以能够光辉灿烂,就因为文采繁茂的原故。所以,文学艺术创作的道路有三种:第一是表形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颜色而成的;第二是表声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声音而成的;第三是表情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性情而成的。各种颜色互相错杂,就构成鲜艳的花纹;各种声音互相调和,就构成动听的乐章;各种性情表达出来,就构成优美的作品。这是自然的道理所决定了的。如《孝经》教导后人:“哀悼父母的话,不需要什么文采。”由此可见,人们平时说话不是不要文采的。又如老子反对虚伪,所以说:“华丽的语言往往不可靠。”但他自己写的《道德经》五千言,却是非常美妙的;可见他对华美的文采并不一概反对。此外,庄子也曾说过“用巧妙的言辞来描绘万事万物”,这是讲辞采的修饰。韩非又曾说过“巧妙的议论多么华丽”,这是说文采太多了。文采太多的议论,修饰得很巧妙的描写,文章的变化这就达于极点了。体会《孝经》、《老子》等书中的话,可知文章的形式是依附于作者的情感的;细看《庄子》、《韩非子》等书中的话,就明白作品的华丽是过分淫侈了。如果能够在清流与浊流之间加以适当的选择,在邪道与正路面前从容考虑,也就可以在文学创作中适当地驾驭文采了。但是红粉和青黛只能装饰一下人的外容,妍媚的情态却只能从人固有的美丽姿容中产生出来。文采也只能修饰一下语言,文章的巧妙华丽都以它的思想内容为基础。所以思想内容犹如文辞的经线,文辞好比是内容的纬线;必须首先确定了经线,然后才能织上纬线。所以写文章也要首先确定内容,然后才能产生通畅的文辞:这就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原则。
(二)
从前《诗经》的作者所写的诗歌,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成的;后代辞赋家所写的作品,则是为了写作而捏造出情感来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像《诗经》中《国风》、《小雅》等篇的产生,就是由于作者内心充满了忧愤,才通过诗歌来表达这种感情,用以规劝当时的执政者:这就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文章的。后来的辞赋家们,本来心里没有什么愁思哀感,却勉强夸大其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了写文章而捏造情感。为了表达情感而写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辞精练而内容真实;仅仅为了写作而勉强写成的文章,就往往是过分华丽而内容杂乱空泛。但是后代的作家,大都爱好虚华而轻视真实,抛弃古代的《诗经》,而向辞赋学习。于是,抒写情志的作品日渐稀少,仅仅追求文采的作品越来越多。有的人内心里深深怀念着高官厚禄,却满口歌颂着山林的隐居生活;有的人骨子里对人间名利关心之至,却虚情假意地来抒发尘世之外的情趣。既没有真实心情,文章就只有相反的描写了。古人曾说:“桃树李树不用开口,就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在树下走出路来。”那是因为树上有果实的原故。古书上又曾说过:“男子种的兰花即使好看,却没有香味。”那是因为男子缺乏真诚细致的感情。像花草树木这样微小的东西还要依靠情感,凭借着果实;何况人们写作文章,那就更应该以抒写情志为根本。如果作家所写的和自己的情感不一致,这种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
因此,写文章时运用辞藻,目的是要讲明事理。如果文采浮泛而怪异,作品的思想内容就必然模糊不清。这就好比钓鱼的人,用翡翠的羽毛做钓绳,用肉桂做鱼食,反而钓不到鱼。《庄子·齐物论》中说“言辞的涵义被过繁的文采所掩盖了”,指的大约就是这类事情。《诗经·卫风·硕人》说“穿了锦绣衣服,外面再加上罩衫”,这就是因为不愿打扮得太刺眼。《周易》中讲文饰的《贲卦》,最终还是以白色为正,可见采饰仍以保持本色为贵。进行创作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规范来安置作品的内容,拟定一个适当的基础来表达作家的心情;只有作品中所体现的思想感情确定了,才能据以配上音节,缀以辞采;从而做到形式虽华美,但不掩盖其内容;辞采虽繁富,但不至埋没作家的心情:要使赤、青等正色发扬光大,而把红、紫等杂色抛弃不用:这才是既能美化作品,又能使内容形式都符合理想的作家。
(四)
总之,语言要有华美的文采才能流传久远,这确是不错的。运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确,作品中的文采就能适当丰富了。但吴地出产的锦绣容易变色,木槿花虽美而不能持久;写文章如果类似这样,只有繁丽的文采而缺乏深刻的思想情感,看起来必然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