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丛威
寻找
马德
那些年,我一直活在惊恐的寻找里。
雨后的黄昏,村庄的空气中浮动着水洗过的亮色,屋顶,树梢,山脊,都被抹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辉。正是牧归时分,对面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从坡上俯冲下来,像江流在奔泻,轰隆隆,轰隆隆,那些舞动的蹄子,大的,小的,轻的,重的,单碗的,双瓣的,横踩,直踏,一脚脚,都踩在村庄忙得有些错乱的神经上。
整个村庄在战栗。夕照漫过,这战栗炫着五彩的光,像幅油画挂在对面的土坡上。但我无心欣赏,因为,一场寻找就要开始了。
父亲说,你去看看咱家的羊都回来了没有,我去井台上饮牲口。
父亲的话,永远是命令的口吻,我哪敢怠慢,一口气跑到家。羊们正循着里巷的石板路,昂首挺胸地往家走,像得胜的士兵。1,2,3,4,5,6,不对。我重新数,1,2,圈里进去两只,1,2,3,4,院里溜达着4只,还是6只,不对啊,少一只。我一关院门,赶紧往邻居家跑。
大奶奶,你们家羊多不?我看看啊,不多。一句回答很快隔着墙扔了出来,大奶奶永远这么利索。
三姑夫,你家羊多不?三姑夫眼睛不好,在羊圈里摸索了半天,说,好像不多,不信,你来摸摸。什么叫好像,我还用摸吗?我“扑通”跳进他家的羊圈,一数,他家的羊不多不少,正好。
我有些沮丧。
从他家羊圈爬出来的时候,三姑夫摸索着要给我开门。我一蹦,便从他家的院墙直接翻到了李神七的家。李神七的媳妇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只拜神鬼,不管牛羊的事。我就纳闷了,一个从来不管牛羊的人家,居然,自家的牲口一头也没少过,你说,这该找谁说理去。
李神——,我刚想喊出口,突然压低了嗓门。这样的场合,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叫,只好怯生生地喊了一嗓子:你家的羊多不?
不知道,你自己去看!是李神七媳妇的回答,隔着耳窗传过来,遥远,苍凉,冷得触不到一点温暖。
看就看。我一进她家羊圈,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家那只羊就在她家的圈里,更可恨的是,它还把脑袋扎在那只老羊的屁股后面,怕我看见它。我一把把它拽住,还狠狠地骂了一句。它“咩”地低嚎了一声,就乖乖地跟我出来了。也难怪,那只老羊是它妈妈,年初,父亲把它从李神七那里买过来,都七八个月了,它还是不认我家家门。
它只认妈妈。
把羊赶回家,把圈门扎好。父亲回来了。父亲说,赶紧,咱家的骡子没回来,得去找。你去芦草沟,我去黑山子。
我的心突突突,骤然间狂跳不已。又没回来,王八蛋,又野到哪儿去了!一边骂,我一边狂奔,看着即将暮色四合的山野,我急得都快哭了。
雨后的芦草沟水汽湿重,虫子们在这一刻都停住了吟唱,仿佛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住了脖子。沟岔里,黑魆魆的,我壮着胆子往里走。绕过一棵小树,又绕过一棵小树,那些绊脚的蒿子草,长得密密匝匝,真让人讨厌。我一边瞪大眼睛往四下里寻觅,一边张开耳孔,极细致地听。我家的骡子爱打响鼻,如果它看到我来了,或许会友好地暗示一下子的。但是,没有。巨大的寂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连远山上最后一抹亮色也消失了,咕咚一声,村庄掉入到无底的黑夜里。我朝空空的山谷喊了一嗓子,我也不知道是想喊我家的骡子,还是想壮壮胆子,但回响传来,声调古怪而尖利,仿佛是另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朝我喊了一嗓子,我有点害怕。不找了,活该它!我三步并作两步开始从沟岔里往出退,起先是大步流星,后来干脆变成了跑。窸窸窣窣的声响里,仿佛是千万的怪兽,跟在我后边,我走它走,我跑它也跑,不远不近,甩也甩不掉。
我一口气跑回家里。院子里,母亲在喂猪,父亲就着灯光,在磨镰刀。我拖着哭腔,战战兢兢地向父亲禀告:没有,芦草沟我哪儿都找遍了,就是没看见咱家的骡子。我咬紧牙关,撒了个谎。父亲头也没抬,只简单回了一句:哦,你说骡子啊,它早自个回来了,饭在炕上,你去吃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之后,母亲出来进去,一趟一趟地为猪添食,把一面锅刮得咣当乱响。父亲则依旧埋着头,嚯——,嚯——,节奏铿锵地磨着他的镰刀。
只剩下气喘吁吁的我。
直到现在,我在梦境里,依旧在不停地寻找着。不是我家少了只羊,就是骡子跑得没了踪影。有时候,内容会稍稍变换到高考上,同学们倏忽间都进了考场,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考室;或者,答着答着,突然没了笔,任凭怎么找也找不着。然后,画面一转,又回到了村庄里,李神七的媳妇走出他们家的家门,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我没见你家的羊。
那,我家的羊呢?我家的羊在哪里?我一急,赶紧跑啊,找啊,直到吓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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