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种风格的文字，呵呵。

飞 翔 的 秋 天

马德

1

    叶子盛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得他像一片枯叶，干瘪，削瘦，憔悴。窗外古旧的阳光，隔着风尘照过来，落在他的双眸上，长长黑黑的睫毛，疏影横斜，像两道篱笆，围拢在他那双大眼睛周围，只有在这美而幽深的双眸里，还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电视里播放的，是省电视台的综艺节目“我在峰巅”。蓝小珠一路过关斩将，杀进总决赛的第5轮，如果她能在下一轮胜出的话，她将成为“我在峰巅”的年度总冠军。今天，她演唱的歌曲是《燕尾蝶》，然而，她演绎得似乎比原唱者梁静茹还要精彩。

    爸爸，我还是喜欢这个阿姨，我希望她能胜出。叶子盛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叶茂之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摸摸儿子的头，什么也没说，脸上倏忽间飞过云翳一样的东西。

2

    叶子盛很虚弱，但他今天还是坚持看完了蓝小珠的比赛。他有些累了，合上眼，想静静地躺上一会儿。叶茂之把儿子露在外边的胳臂放回到被子里，然后，又在他的前胸后背掖了掖——深秋了，暖气还没有放，屋子里已经很凉了。

    叶茂之今天上午没课，更重要的是，今天有蓝小珠的比赛。她的比赛，他是必须要看的。当然了，他和儿子看比赛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他也说不清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电视里的蓝小珠，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遥远。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风吹老了，云也飘旧了，然而，蓝小珠却越来越年轻了，她的美，渗透进了岁月的风韵之后，越发地迷离动人。而他呢，岁月也改变了他，他老了，这几年，为了叶子盛，他像被风吹干的朽木，虽然还没有倒下，但所有关于生活的绿色梦幻，已经破灭了。

3

    叶子盛的妈妈赵蓓一早就出去了。这几年，她重复着在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钱。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对钱有着最深的感触，这是一样既让她痛恨又让她敬畏的东西。因为有了它，儿子叶子盛的生命就会存续，倘若离开了它，儿子很快就会在她以及丈夫叶茂之的世界里，烟消云散。

    今天，她出去，还是为了筹措钱。儿子透析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原来要一两个月一次，现在一个月都要一两次了。这笔巨大的费用，她不知道从哪里筹措出来。有几次，她走在长街上，看见地上一片一片的落叶，心想，这些要是都能幻化成钱就好了。这样，她就不用为钱发愁了，儿子的生命也就会有救了。然而，她正这样瞎琢磨着，一阵风起，刚才还厚厚的一层落叶一下子四散了去，再也没有了踪影。

    她苦笑，她觉得，这也许是命。

    其实，她是个不信命的人，然而，一个最终被苦难俘虏的人，她抵抗不过苦难，最后也只好信了命。她希望自己的命是好的，她的儿子最终会被医治好，会活下来——这样的命，她宁愿去信。

4

    从民政局领回2000块钱的困难补助后，叶茂之和赵蓓又开始为儿子的下一步作规划。是的，下一步。儿子自从患病以来，他们所规划的只有下一步，他们从来不敢奢望下几步，甚至更远。因为，更远的将来，也许，不属于儿子，只属于在岁月中活得最幸福的孩子们。

    其实，他们也有过幸福的生活。叶茂之美院毕业后，背着画夹，游山历水，曾经踌躇满志，辗转去过一些地方，后来回到了这座城市，在一所大学教授国画。赵蓓大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审计局。他们是经人撮合而成的。儿子出生后，聪明漂亮，尤其是儿子遗传下来的父亲的眼睛，大而清幽，仿佛有无数的童话洞藏其中，让人欢喜得不得了。

    然而，儿子7岁那年，一切都破灭了。他们的生活与化验，输液，吃药，跑医院联系在了一起，与儿子的病痛联系在了一起。其实，他们还有许多幸福的计划，每年游览一处名胜古迹；儿子18岁的时候，带他去西藏爬一爬雪山；儿子毕业那一年，买一辆全家都喜欢的跑车，去想去的每一个地方……

    现在，他们不再奢望这些幸福了。在他们看来儿子少受一些病痛的折磨。就是他们追索的快乐；如果儿子的身体能奇迹般地恢复，那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5

    这天晚上，他们为儿子准备着去省电视台参加蓝小珠最后一轮决赛的行装。这个愿望是叶子盛提出来的，儿子说，如果蓝小珠阿姨能够进入最后一轮，她就亲自去现场为蓝阿姨助威。

    儿子不知道什么时侯起，成了蓝阿姨的粉丝，它具体喜欢蓝小珠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论年轻和时尚，同台比赛的那两个大学生似乎更值得他去喜欢，然而他偏偏喜欢蓝阿姨。他说，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蓝阿姨。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叶茂之就在身边。一道闪电掠过叶茂之的脸，一个许多年前的故事，水墨一样洇开在了他的内心。那是一段他不愿提及的往事，爱与恨，快乐与烦恼，美丽与哀愁，就像旧上海公馆里咿咿呀呀的胡琴，多少年了，一直拉响在他的生命深处，几许甜蜜，几许凄凉。

    所以，当叶茂之听到儿子的这句话后，他苦笑了一下，又暗暗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摇醒自己，一个碎了的梦。

6

    只要是叶子盛提出的要求，父母都尽可能地满足他。

    叶茂之与电视台联系后，电视台方面表现了极大的热心，说如果叶子盛能来的话，他们愿意为他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包括愿意为他提供免费食宿。并且，作为电视台，他们热切等待着这位特殊观众的到来。

    然而，自己是否陪同儿子去呢，叶茂之犯了难。是的，他很想陪同儿子完成这个心愿，另外，他也想见见多年不见的蓝小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看。然而，真要动身的时候，他犯了难。

    不去，他会痛；去，他一样会痛。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是有一块禁地的，把它留在记忆里去呵护，总比触碰它要好。叶茂之更愿意把他和蓝小珠的那一段爱折叠起来，折成一种风筝的形状，无论蓝小珠飞多高，飞多远，都会有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他，哪怕扯出的是苦，是痛，是血，对于他叶茂之来说，也会是一种说不清的快慰与幸福。

    是的，哪怕他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但他尊重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尽管，他也爱赵蓓，爱自己的儿子，爱这个家。

    人生没有假如，倘若有假如的话，他不是现在的叶茂之，蓝小珠也不是现在的蓝小珠。

7

    想当初，叶茂之是美院的才子，他画的画，很有影响，上大学的时候，就有几幅画，参加过全国美展，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好多人都仰慕他，这其中，不乏女孩子。

    蓝小珠当时在师大读书，是师大的校花。他俩是在一次校园联谊会上认识的。正值青春年华的蓝小珠，洋溢着一个少女所有的芬芳和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很快，两人想爱了。

    那一段时光的每一个音节上，都濡染着浪漫气息。他们的步履，他们的气息，甚至他们的梦，都和着爱的节奏。他们勾勒着婚姻，勾勒着幸福，憧憬着生活美好的一切。

    然而，就在毕业的那个春天，他们分手了。

    仅仅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矛盾，两人便赌气谁也不理谁。一直到后来，谁也没有想着为对方退让一步，结果，就散了。

    岁月，从此一刀两断。

    叶茂之现在想起来，真的，那个矛盾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岁月能够倒转，哪怕是一千个矛盾，哪怕是比这还要严重一千倍的矛盾，他也肯为对方退让一步。

    是的，爱，包括对对方的包容和退让。因为，这就是爱本身。

    可是，人世间，多少爱，就这样，一刀两断了呢。

8

    最后，陪同叶子盛去省城的，只有妈妈赵蓓。

    没想到的是，节目组在蓝小珠正式比赛之前，有一个与粉丝互动的环节，而被请上台的，就是叶子盛。

主持人问叶子盛有什么愿望。叶子盛说，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为妈妈唱首歌，一个是和蓝阿姨合个影。那天，叶子盛倾尽全身气力，为母亲唱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唱完之后，整个演播大厅掌声雷动，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噙满泪花。

    一个在病痛中煎熬的孩子，用歌声感染了每一个人。

    就在节目现场，大家自发进行了募捐活动，就连电视机前的观众，也用发手机短信的方式，为叶子盛捐了款，那个晚上，共为叶子盛捐款11万多元。

    这是叶子盛和母亲赵蓓最没有想到的。

    众望所归，蓝小珠夺得了“我在峰巅”年度总冠军。夺得冠军之后，蓝小珠，没有更多的欣喜与庆祝，便慌乱地奔向后台，卸了妆，并在观众席上，再次找到叶子盛。

    她盯着叶子盛那双幽深而美丽的眼睛，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她问，你爸爸是个画家？叶子盛有些诧异，他盯着有些激动的蓝阿姨，摇摇头，说，不，他不是画家，他在大学教书，教国画。

    那他叫什么名字？蓝小珠接着问。

    叶子盛一句一个字，说出了三个让蓝小珠一辈子不能忘记的名字。

    蓝小珠一把搂住叶子盛，泪流满面，说，孩子，阿姨喜欢你，阿姨一定要帮助你战胜病魔，把病治好。

9

    叶子盛和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

    他们把在省城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了叶茂之。叶子盛说，蓝阿姨问我，你爸爸是不是画家。我说，不是。呵呵，蓝阿姨真有意思。就在叶子盛轻描淡写地叙述中，一股电流袭遍叶茂之的全身。叶茂之黯然地低下头，他喃喃地在心里说：他不当画家已经很多年了。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