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续说林琴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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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正发愁不知道用什么来统领前几天抄的这些零零碎碎,就看到连阔如这句“艺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连老先生一生出入江湖,谈人论事入木三分,这句话正好可借来做个题目,闲说几句。
前数年,畏庐哲孙林大文先生在《后人心目中的林纾》一文里披露了畏庐的几封信,是写给正在青岛上学的三子林璐的,感觉非常有意思,谢谢他。照录如下(对原文若干标点有疑问,按己意做了调整):
1)
2)
先推算一下这组信的写作时间。从1)中畏庐尚不知林璐所读学校是否有汉文课来看,它应该是此组信件的第一封。这封当作于民国二年至三年(1913-1914)间,最可能是二年。按年谱,畏庐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娶妾杨道郁,共生五男四女:
三子璐,生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
仲女璿,生于光绪二十七年。
四子琮,生于光绪三十年。
五子璈,生于光绪三十四年。
三女瑚,生于宣统三年。
六子珣,生于民国元年(1912)。
四女莹,生于民国三年(1914)。
七子琯,生于民国四年(1915)。
五女珠,生于民国八年(1919)。
从书中说“尔家有三弟二妹”看,时间当在民国三年之前。从“大学堂闻有变动之信,然吾终不愿入堂再为教习”看,必在民国二年辞职之后。从2)中可以看出,当时林璐还在学校。从“汝母尚未分娩”看,此信可能写于民国三年,至迟不晚于四年。3)林璐已学成回到京,正在谋事。此时畏庐年近古稀,应在民国六年之后,十年之前。4) 谋事已成,应在3)之后不久。
这几封信,除了让我们知道畏庐舐犊情深外,更多的用处是可以窥见某些公开文章中见不到的东西,特别是人情世故。
首先是对汉文的态度。
林纾除了翻译,更多地是以为古文护法神的形象被人们记住的。他的主张、作为有大量公开文字可稽。若从这些公开资料看,说林琴南对古文的感情已成为一种信仰,也不算过分。
朱羲胄《畏庐先生年谱》民国十三年:
八月初七日,书遗训十事……六曰:琮子古文,万不可释手,将来必为世宝贵。
九月初十日,……及夜,先生谓足股大痛,竟体弗适,然犹以指书子琮掌曰,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未几而喘,晕而复苏。十一日丑时,竟捐馆舍。
可见,他临终难以释怀的,表达的最后一个意思,不是家事,而是古文。而上述4封信却无一例外地敦促林璐学好洋文,甚至说只有这样才能吃上饭,至于汉文(显然包括古文),完全居于次要之地,标准是只要不写错别字即可。单从信中看,这是我们熟悉的林纾吗?惊讶之余,也许我们只能说,林纾并非不知道古文大势已去,仅凭会做古文已吃不上饭,他也没迂腐到即使儿孙吃不上饭也要去学古文的程度。他是洞明世事的人,让两个儿子分别学古文、洋文,或可解释为因材施教。但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可以不学汉文,而大学的学生一定要学古文呢?是什么刺激了林纾,让他在古文、白话的对峙中采取后来那种强硬立场?我想,除了一位古文家在维护职业荣誉、一个清室举人在捍卫伦理纲常外,也不能忽视其中的某些人事因素。
从上面这组信里,还可以看出一个更纯粹的“人情”来,即林纾和徐树铮的关系。从2)看,林纾曾请托徐树铮营救深陷囹圄有性命之虞的“玉伯及伯炅”,结果成功,徐树铮作为陆军次长在会办时拒绝签字,案子被退回。从3)看,林纾请托徐树铮为其子谋差事,结果不成功,因徐树铮不肯求人,只允为安排军中4、50元薪水的工作,被林纾拒绝。由此可看出林对徐有影响力但并非很大,也可看出徐做事的原则:可以帮忙,但限制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我们不能设想林纾写《荆生》的时候,会去求徐树铮出兵抓人。假如真有这样的事,世上一定不会有这篇奇文了。
另外,信2)里有关搬家的事,还可顺带解决一个小问题。苏建新教授《林纾在京寓所新考》一文中说,“从寄寓的时间看,棉花头条在前( 1911)”,看来不确。因为信中说“今看得棉花头条房屋住宅一座,每月二十八元,屋极宽敞,今月即搬”,那一年在民国三年之后,是不可能在辛亥之前的。对林纾僦居永光寺的时间也可以细化一下。当然,这属于物理,而非人情了。
附:面前背后见人情
1)
畏庐年谱:“黄侃题先生诗册曰:侃以己未秋,初见先生与京师酒楼。时先生方腾书攻击妄庸子之居国学而创邪说者。侃亦用是故,弃国学讲席南还。先生见侃,所以奖掖慰荐之良厚。”
黄侃日记(一九二八年六月):纾书必不足传,我虽无似,亦决不至荒陋与纾等。
按:黄季刚以擅骂名世,亦为此两面文章,一叹。
2)
章太炎与人论文书(首发于《学林》第二册,1910?)
并世所见,王闿运能尽其雅;其次吴汝纶以下,有桐城马其昶为能尽俗。下流所仰,乃在严复、林纾之徒。复辞虽饬,气体比于制举,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纾视复又弥下,辞无涓选,精彩杂汙,而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夫欲物其体势,视若蔽尘,笑若龋齿,行若曲肩,自以为妍,而只益其丑也!与蒲松龄相次,自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司马迁、班固之言。(纾自云,日以左国史汉庄骚教人。未知其所教者何语也。以数公名最高,援以自重。然囊日金人瑞辈,亦非不举以自标。盖以猥俗评选之见,而议六艺诸子之文,听其发言,知其鄙倍矣。纾弟子记师言,援吴汝纶语以为重,汝纶既殁,其言有无不可知。观汝纶所为文辞,不应与纾同其謬妄,或为性不绝人,好为奖饰之言乎?)若然者,既不能雅,又不能俗,则复不得比于吴、蜀六士矣。
畏庐年谱卷前附章太炎题辞:呜呼!畏庐今之蒲留仙也。余博通不如晓岚,固不敢为论定,观其谱,庶几知其人。民国二十五年二月章炳麟书。
按:蒲留仙竟成恶谥,章太炎信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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