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容斋随笔》之《陶渊明》朱永嘉徐连达
(2019-09-15 14:00:49)按:
我们在9月9日前后发《白公夜闻歌者》与《陶渊明》,在文末都讲到毛主席对二篇作品相关人物的评述,也是为了在毛主席逝世四十三周年忌日,表示对他的深切怀念。
陶渊明
《容斋随笔》卷八
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粟;其寒则裋褐穿结,絺绤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读其《与子俨等疏》云:“恨室无莱妇,抱兹苦心。汝等虽曰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管仲、鲍叔,分财无猜,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端年十三。”此两人必异母尔。渊明在彭泽,悉令公田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其自叙亦云:“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犹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秔,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
语
陶渊明为人高洁闲静淡泊而有节操,是晋宋之际第一流人物。说他长年饥饿的状况,可以讲他饮食用的箪瓢经常是空的,缸罐没有储备的粮食。他穿的,在冬天还是穿孔打结的旧衣襦,衣料还是葛布。他住的茅屋则是冬天不蔽风、夏天不遮太阳。由此可以知道他穷困的状况,已到极点了。读他在《与子俨等疏》一文中说:“恨家室中没有如老莱子夫人那样贤明的妻子,能抱定一片苦心。你们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应当懂得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道理,历史上有过管仲、鲍叔那样相知的朋友,在分配财富时没有一点猜疑之心。外人之间尚且能如此,何况你们是同父的兄弟呢?”这说明陶渊明诸子中,必定有异母兄弟。他在《责子》诗中说:“雍、端都是十三岁。”这二兄弟必定是异母所生。陶渊明任彭泽令时,曾经命令给他作职田的公田都要种上高粱米,他说:“我可以经常醉于酒乡,那就非常满足了。”他的妻子坚持要他种上稉稻,于是用二顷五十亩种高粱米,五十亩种上稉米。他在《归去来兮辞》的序文中说:“由于有公田的好处,足以供我喝酒,所以求为彭泽县令。”他希望任满一熟作物的时间,结果从仲秋到冬天,在官只有八十多天,就自动辞职离去,所谓种高粱还是种稉稻的争论,结果是一粒粮食也没有到嘴,想来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研
本篇的主旨不是讲陶渊明的作品,而是讲陶渊明如何为人及其矛盾的性格。他作为一家之主,自应出仕谋生来养家活口,以禄代耕自是常情,且陶渊明在母老子幼耕植不足以自给的情况下,出仕救穷也就很自然了。故《宋书·陶潜传》称其“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他起为州祭酒是在太元十八年(西元三九三年),那年他二十九岁,做了没有多少日子就退下来了。次年又召为州主簿,不就,仍然在家里躬耕自资。在隆安二年(西元三九八年)他三十四岁时,出仕江陵,在桓玄幕下。元兴三年(西元四〇四年)他四十岁时,迁为镇军参军。至义熙元年(西元四〇五年)出任建威将军参军。在这十年左右的时间,他几次出仕都很短促。可见他实在不是做官的料。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讲自己的性格是“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在《与子俨等疏》中讲自己“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又说自己“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踈”,不愿意卷入官场的勾心斗角之中。故其对仕途的去就看得很淡泊。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让自己的生活回归于自然。他说:“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夫,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可见他心目中只有自然,根本没有把仕途的得失去留放在心上。他就任彭泽令,是看上了离家近,有公田可以种秫酿酒,满足自己饮酒的愿望。他从不以穷困为羞耻,而且他有《咏贫士》七首,借以自喻。其一与其二,皆为自咏,其二云:“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这是他日常生活的写照。他不以穷困为耻,反以为荣,因为古来圣贤皆如此。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而孔子称他“贤哉,回也”。陶渊明的作品好在有他的人品作衬垫,他穷得有志气,有节操,他能持守正道,独立为万世之表。同时,读他的作品又显得那么亲切而平淡,没有一点矫情做作的感觉,所以一千多年来这些作品能不断激起人们对他诗文和人生的共鸣与敬重。在晋代也有以穷奢极侈为尚的人物,如西晋初年的何曾,“性奢豪,务在华侈。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晋书·何曾传》)又石崇与王愷以斗富为尚,史称:“恺以饴澳釡,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恺有珊瑚树,高二尺许,枝柯扶疎,世所罕比。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崇曰:‘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条干绝俗,光彩耀日,如恺比者甚众。”二人如此争富斗艳,几成为一时之社会风尚。尽管石崇富可敌国,见了外戚贾谧,还要趋炎附势“降车路左,望尘而拜”。(《晋书·石崇传》)仍是卑佞小人的模样。如果从陶渊明与石崇所代表的这二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为人之道进行取舍的话,亦多少能看到他们为人的品位。当然这样说不是为了崇尚穷困,而是追慕他那种既平和亲切地从爱心出发对待自己、家人和亲友,而又那么卓尔不群、峻拔挺立、不屈不挠地坚守自己的为人操守和气节。
附识:
毛主席不喜欢那些隐逸,1975年7月14日晚上听芦荻读古文时,讲到历史上所谓的隐士,原是假的,是沽名钓誉。不过陶渊明是真隐了,而且亲自种过田,情况有所不同。此前,他还听了芦荻读阮籍的《咏怀诗》,称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很有名,所以毛主席说过“老九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