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之死
李贽的《遗言》写于万历三十年的二月初五日,到二月廿二日,事情就来了,那一年的闰二月之二十二日,礼科给事中张问达秉承首辅沈一贯的旨意,疏劾李贽,《明神宗实录》卷三六九录有此疏之全文,今录其文于下: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而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呪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敎沙门者,往往岀矣。
近闻贽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望敕礼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仍檄行两畿各省,将贽刊行诸书,并搜简其家未刊者,尽行烧毀,毋令贻祸乱于后,世道幸甚。
接下来便是明神宗的批语: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今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那么这一大段御批是否真是明神宗自己写的呢?不是,当时明神宗并不亲政,那些御批的文字,皆是首辅代笔拟旨,然后有司礼监之秉笔太监批红,就成为皇帝的御旨下达了,明神宗是否真的知道这件事也很难说。那么沈一贯为什么要抓李贽呢?当初沈一贯与张位同在内阁,二人一起与援朝的辽东巡抚杨镐有私下的往来,当杨镐兵败,其丧师酿乱之事,是沈一贯、张位一起与杨镐交结欺蔽朝廷。事发后,李贽在《复焦弱侯》一信中,称赞了揭发这件事的援朝军赞画主事丁应泰。张位事发后罢官,沈一贯成为内阁首辅,李贽来到通州,当然成为沈一贯的一块心病,这是他所以要抓李贽的原因。
当天李贽便被捕入狱了,袁中道的《李温陵传》记载了李贽被捕时的情况,其云:
至是逮者至,邸舍怱怱,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经纶)愿从。公曰:“逐臣(指马)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
李贽便就如此收监了,马经纶在外百般营救,为李贽辩解。关于李贽在狱中的情况,马经纶《与黄慎辉宫谕书》讲到李贽在狱中,称:“惟曰:‘衰病老朽,死得甚奇,真死得所矣,如何不死?’日来呕吐狼狈,便溺不通,病苦至极,惟愿一捧了当为快耳!”李贽系狱日久,有诗《不是好汉》,表示自己惟求速死: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系狱一个月,李贽风闻要敕回原籍,张问达疏劾也只提出“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李贽在狱中说:“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又说:“我一七十老矣,昔李将军(李广)义不对簿,我不可后之。!”袁中道《李温陵传》云:
一日(三月十五日),呼侍者剃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
李贽去世的时间是三月十六日夜子时,地点是在北京镇抚司狱中,《明神宗实录》卷三六九却称:“贽逮至,惧罪,不食死。”
李贽之死,虽死犹生,《明神宗实录》所记载的依靠权势所定之是非,可靠吗?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李贽的那些罪名,能成立吗?明神宗的批示能成立吗?要完全焚毁李贽的著作之命令能实现吗?不仅当时李贽的著作被禁毁,到了清代,李贽的著作亦被列为禁书,《四库全书总目》集部之别集存目中著录有《李温陵集》二十卷,除了介绍各卷的内容之外,还有一段评语,其云:
贽非圣无法,敢为异论。虽以妖言逮治,惧而自刭,而焦竑等盛相推重,颇荧众听,遂使乡塾陋儒,翕然尊信,至今为人心风俗之害。故其人可诛,其书可毁,而仍存其目,以明正其为名教之罪人,诬民之邪说,庶无识之士,不至怵于虚名,而受其簧鼓,是亦彰瘅之义也。
这样的结论站得住吗?从张问达的疏状,到《四库总目》的评语,都是权势者所定的结论,所明之是非,都经得起事实和历史的检验吗?事实证明,无论古今,权势者凭权势所定之结论都不可靠,都只是过眼云烟,为什么如此?因为这些论断都以权势者之私利为指归,故必然为历史和真理所否定,这一点是古今通则,不可能有例外。权势都只是一时的,其生命非常短暂,真正能世世代代活在人们心中的是道义。李贽去世于万历三十年(1602年),去今已有四百余年,这四百余年的历史,记得和怀念李贽的人多,还是那个凭权势所作之结论影响深远呢?真正的结论已很明确了。
李贽死后,怀念他的诗文书不尽书,现只举在他去世十七年之后,有汪本钶刻印其《续焚书》并作序,今录序中二段话以作结束语。其云:
先生一生无书不读,无有怀而不吐。其无不读也,若饥渴之于饮食,不至于饫足不已;其无不吐也,若茹物噎而不下,不尽至于呕出亦不已。以故,一点撺自足天下万世之是非,而一欬唾实关天下万世之名教,不但如嬉笑怒骂尽成文章已也。盖言语真切至到,文辞惊天动地,能令聋者聪,瞆者明,梦者觉,酲者醒,病者起,死者活,躁者静,聒者结,肠冰者热,心炎者冷,柴栅其中者自拔,倔强不降者亦无不意頫而心折焉。
嗟乎,人谁不死,独不得死所耳!一死而书益传,名益重。盖先生尝自言曰:“一棒打杀李卓老,立成万古之名。”一棒与引决,等死耳,先生岂死名者哉!至于今十有七年,昔之疑以释,意以平,怒以消。疑不惟释且信,意不惟平且喜,怒不惟消且德矣。海以内无不读先生书者,无不欲尽先生之书而读之者,读之不已或并其伪者而亦读矣。
可见权势对李贽的打压,反而成全了他,扩大了他的影响。李贽之死,死得其所,反之当年扼杀李贽者成为历史之罪人矣。这反映了一条真理,凭权势以打压天下之学者,反而使自己陷入万世不复之劫难矣,权势之两重性,亦由此而显矣。孟子说:“说大人,则邈之。”换一句话讲,凡是要坚持道义或者真理,那就应敢于藐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之一切错误的言论,没有这个勇气,那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有道义的人。李贽一生之行事,他读书一生,著作一生,也证实了这条真理,不以个人之得失论人、论事、论史以及为官,生命才有真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