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朝霞>》之《 仪表局工人创作组》 段瑞夏
(2015-06-10 16:01:55)按:
《我和<朝霞>》之《 仪表局工人创作组》
大清早, 延安中路的仪表局机关大院就热闹起来了。天井里, 镂花槅板前的廊檐下满是人。 年轻姑娘背着黄色军用挎包,
娴静地站在一边;四、五十岁的老师傅夹着人造革拎包,胸有成竹地朝天抽烟。
最多的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摆出各种不凡的怡然自得的姿势高谈阔论。这些来自仪表局局属单位的业余作者当中,大部份是活跃在基层的土记者,极少在文革之前发表过作品。个别人在恢复不久的《解放日报》和《文汇报》每周一版的副刊上登过小诗或者小散文。一九七一年,风暴过后的中国文坛如茫茫白地,
从前的专业作家都在干校种菜浇园,
喂猪养马。新华书店开始出现署名某某工业局业余创作组的小说集。仪表局落后了,但是不甘落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举办小说创作学习班了。
负责学习班的潘茵帆大约四十岁, 长得端庄秀丽。这天一早, 她就在办公楼外面的走廊上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 接受学员的报到,并收下各人的作品。 这一切我起先都不知道。直到我穿过人群, 在老潘面前的签到簿上签名,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
“有作品吗?”老潘的普通话非常流利悦耳。
“我……我没有写过小说,厂里没跟我说过。”我呐呐地说。
潘茵帆旁边坐着一个穿军服的中年男子, 皮肤黝黑,戴一副黑边眼镜,象个包龙图。他瞅瞅我的厂名, 目光不屑地朝旁边一斜,不耐烦地说:“这个厂简直胡来,以为我们是抽壮丁,随便塞个人就算交差了事。”他转脸对老潘说:“老潘, 要不让他回去吧。 滥竽充数没意思。 ” 说完这番话, 又朝我迅速投了一瞥说:“这不怪你, 你不知道。”
我的脸一定红了, 如此被人轻视,觉得很不堪。我真的很担心老潘会叫我回去。
老潘没有理会那人的话, 她微微侧着脸, 清明的眼睛注视着我,认真地说:“我跟你们厂联系过了, 政宣组的同志很推崇你。 没有作品不要紧,一起参加讨论,好吗?”
“好的。”我点点头, 生怕穿军服的人再说什么,赶忙走到人群熙攘的大院里去了。我很快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人就是王沄,笔名冰夫。 他说话直来直去, 人其实挺好。冰夫啊,我小时候读过他的诗:《红旗在碧波滚滚的海上飘扬》。还知道他二十来岁得过全国独幕剧创作奖。此时心头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学习班开始了,先听报告。 报社、出版社的编辑,文革前显露头角的工人作家,
近两年在报纸副刊频频亮相的新秀纷纷被请来传授经验和技巧。什么“调动一切手段塑造主要英雄人物”,
“要多侧面,立体化”, “主题,
人物,故事乃小说之三要素”, “情节不在多, 在于典型。
柴多了只会冒烟”说得天花乱坠, 也都言之成理。
我们用这些理论来剖析自己和别人的作品,言者振振有词,听者诚惶诚恐。最后, 往往由老王作总评。
学习班上最年轻的小吴用记者采访的口吻写工厂的新人新事, 文笔流畅而老练,
大家都说好。以为报纸发表的也不过如此。老王皱着眉头说:“这篇东西很平常。
作者是聪明的,袭用了一个成熟的套子, 写得也圆熟。但是文学的生命是创新,
我虽然没有作品,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了不少东西。老潘表扬我发言踊跃,我听了心里格外高兴 。 到学习班结束的前一天,我突然夜不能寐,写了一篇《报喜》, 反映工厂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互相帮助,互相促进提前完成生产任务。写到凌晨五点,毫无倦意。走到操场, 听啁 啾鸟鸣。 做了一遍广播体操, 觉得舒坦极了。原来写小说是这样美妙的事,像洗了个冷水澡一样爽快; 又像长跑之后, 汗水未干,手里提着外衣在校园散步。当天,在学习班上我献宝一般拿出自己的小说。 老潘非常高兴, 夸奖我刻苦, 并且马上停下其他活动,讨论我的作品。
因为是草稿, 有些地方自己也看不清, 常念错。然而没有人笑, 每个人都十分认真, 十分耐心地倾听, 作简单的笔记。小说的反应很热烈,有些意见一时我还消化不了, 我都一一记录下来。 老王一直沉默着听取大家的意见。最后,别人的意见说得差不多了,老王抬了抬右手的肘弯, 笑了,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是我在学习班第一次看到老王的笑容。 老王一开口, 我就兴奋得红了脸。老王说:“小段这篇东西, 很值得庆贺。这还不成小说, 也不能发表。 但是, 可以看出,小段同志很有文学素养。因为作品有热烈的生活气息,有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同志们不要以为自己来自生产第一线, 生活便不成问题了。 有时候,还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完, 他转脸对老潘说:“看来, 他们厂政宣组的人还有点儿眼力。”
我羞涩地笑笑。 老潘没有笑, 而是极其认真地说:“这只能说是个好的开端, 还得继续努力。 小段, 你说对不对?”我点了点头。面对老潘, 我总觉得像读小学时面对年轻的女教师。 讨论结束后,华海师傅抽着烟, 眯眯笑着说:“后生可畏,起点不低啊。”这样的学习班后来举行了许多次:三天, 两周, 两个月,乃至少数几个人集中修改。 我们一直没有能发表一篇作品, 直到此时此刻,《朝霞》出版,《特别观众》 的问世。
欧阳文彬和施燕平欢快地笑着给大家发书,每人一本。他们笑得那样舒心,像自己的孩子结婚, 给来宾发放喜糖。 因为是作者,欧阳额外多给了我两本样书。
当天学习一结束, 我跨上自行车, 急急忙忙赶往仪表局,找到老潘。
“老潘,《特别观众》出来了!”我递上书, 兴奋地说。我尽量压低嗓门,脸上的高兴是不用掩饰了。
“哇,很漂亮的嘛!”老潘接过书, 还未打开,先赞了一句。 她轻轻翻开书,马上惊呼起来:“噢哟, 《特别观众》,还是第一篇!小段,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不容易啊!” 我看见老潘的眼圈红了。 我眼前浮现出老潘拎稿纸的身影:步履沉重,依然保持着舞蹈演员好看的身段 。梧桐叶沙沙落在她的脚下。我不觉也鼻子发酸。
“小段,我们搞了两年多了吧? 真难哪。 我真高兴极了! 这书外面有卖了没有?应该给党委送一本。我们终于亮相啦。”
我忙从书包里拿出另外两本样书说“过几天才正式发行。 我一共有三本。”
老潘喜出望外, 说:“好, 给党委送一本,我们创作组一本, 你自己留一本。 你今天在局里吃晚饭吗?我这儿有饭票。”老潘拉开办公桌抽屉, 取饭菜票。
“我回厂去吃了,还来得及。”我当时住在厂职工宿舍。从工厂到局机关自行车不过二十分钟。
“好,那你就快回去吧。噢, 对了, 今晚市文化宫有一场文艺演出,节目质量很高的, 你去不去看?”老潘看见抽屉里的两张票子, 忽然灵机一动。
“好的呀。”我笑着说。
老潘取出票, 给了我一张, 一面说:“票子很紧张, 创作组的同志都没有寄。” 她看着手里的另一张票,略一犹疑,抬起笑眼问:“有朋友吗? 要不要一起去?”
“好的呀。 ”这天本来我就约了工厂的同事,女朋友小朱在陕西路三角花园碰头的,正好一起去看演出。
老潘把票子给我, 又叮嘱道:“万一你有事不能去,票子不要随便送人。 市委领导同志要来看演出的。”老潘送我到机关大楼门口,又和我握手说:“小段, 祝贺你。”
“不,老潘, 应该祝贺你。”我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说出对老潘由衷的感激感到轻松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