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对仗
(2025-06-26 09: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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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对仗入门知识点(齐全)
钱志熙、刘青海
1
对仗有哪些基本要求?
诗词中的对仗除了一般地要求相对的两个句子字数相等、结构相似之外,还要求它们字面相对,并且词性一致。
(一)字面相对。
所谓字面相对,就是构成对仗的字词意义相对或相反。如: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杜甫《秋兴八首》其一)
在这一联中,“江间”对“塞上”,“波浪”对“风云”,“兼天涌”对“接地阴”,字面意义都是两两成对的;动词“连”和“接”相对,名词“天”和“地”相对,字面意义也是相对的。又如:新松恨不高千丈,恶竹应须斩万竿。(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在这一联中,“新松”对“恶竹”,“恨不”对“应须”,“高千丈”对“斩万竿”,字面意义正好相反,表达出很鲜明的爱憎。
(二)词性一致。
所谓词性一致,是指对仗的字词的词性要求一致。一般来说,名词和名词相对,动词和动词相对,形容词和形容词相对。如:
欲寻芳草去,
还与故人违。
(孟浩然《留别王维》)
“欲”和“还”都是连词,“芳草”和“故人”都是名词,“去”和“违”都是动词。(三)另外,近体诗中的对仗,除了上述两个要求之外,还有不能在对应的位置用同一字。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有点类似于后人所说的扇对,但是在对应位置上出现同一个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仗。这类看起来和对仗很接近的修辞格,在古体诗里较多出现,如“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梅尧臣《河豚鱼》)之类。初学者要注意,不要将此类也认成是对仗。
2
关于对仗的类型有哪些说法?
关于对仗的不同类型,南朝人已经有所讨论。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将对仗分言对、事对、反对、正对这四种类型: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所谓言对是指直陈胸臆,率而成对,刘氏举司马相如《上林赋》“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为例。事对类似于后来对仗中用典一种,刘氏举宋玉《神女赋》:“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为例。反对是指两句表达的意思,是相反并且相成的,刘氏举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为例。正对是指两句所说的事情虽然不同,但是含意是一样的。刘氏举张孟阳《七哀》“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为例。这种有关对仗形式的讨论,对于我们分析诗歌的对仗艺术,应该是有所启发的。
(唐人继续讨论对仗的类型问题。处于律诗最初定型时期、讲究形式的初唐人对此尤感兴趣。上官仪《笔札华梁》有六种对、八种对之说。我们姑且据《诗人玉屑》所引略陈于下: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又曰: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春风馥丽兰”是也。四曰叠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介心”是也。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
后人关于对仗类型的分析还有种种说法,但是大抵不出上述范畴。这些关于对仗类型的讨论,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对仗艺术的形式技巧,但注意不要过于拘泥这些分类。在实际的应用中,对仗艺术的形式是层出不穷、变化多端的。所以真正艺术高妙、立意远大的诗家,都不太讲究这类理论。
3
下面我们有选择地讲讲工对、宽对、流水对、隔句对、当句对、以及广泛使用的借对这几种对仗的名目。
何为工对?何为宽对?
工对即词性完全相同的对仗。如: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杜甫《绝句》)
“黄鹂”对“白鹭”,“翠柳”对“青天”,不仅是名词对,而且还包含颜色对。“两个”对“一行”,量词和量词相对,名词和名词相对,“鸣”和“上”是动词对。像这样上下句每个词的小类都是一致的,是标准的工对。
工对以追求对仗的工整为目的。怎样才算对得工整,在理解上还是有程度的差异的。古人还有的名对的说法,即将名词又分为各种小类,天文、地理、山川、草木、鸟兽之类。要求不仅词性相对,而且词的小类也要相对。这样的对仗要求很严格,其效果是造成形式上珠联璧合、铢两悉称的美感,所谓精工之至。李商隐的七律诗,在对仗上就有这样一种追求。如: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锦瑟》)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重过圣女祠》)
彩树转灯珠错落,
绣檀回枕玉雕锼。
(《富平少侯》)
(可以说,在对仗的精工细密方面,李商隐对杜甫等人又有所发展。但是这只是对仗艺术的一个方向,并非所有对仗,都写成这样子。像上举例子中,“青天”对“翠柳”就不是的名对。因为“天”是天文类,“柳”是草木类。又如杜诗“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鼓角”与“星河”也不是一个词类。并且“鼓角”是联合词组,“星河”是偏正词组,结构上也有差异。但应该都是属于工对的。)
宽对的一个意思,就是词类上面放得很宽,不是那么铢两悉称的感觉。如骆宾王《在狱咏蝉》颔联:
那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
“那堪”与“来对”,对的意味就不是那么明显。但仔细体会起来,还是对。又如杜甫《题张氏隐居》颔联:
涧道余寒历冰雪,
石门斜日到林丘。
这一联,乍一读看,对仗的意味也不是很明显。主要是因为“石门”对“涧道”,“斜日”对“余寒”,甚至“林丘”对“冰雪”,都给人对得不是那么工整的感觉。可以说,在一般的印象里,这些词语,我们都不会想到用它们作对的。其实,这正是对仗的无穷妙用。对仗艺术不只有工对一个方向,还有宽对的一种艺术处理。宽对有时能造成更多的变化之美,让人感觉对仗可以层出不穷。而且宽对能破除匠气,在叙事达意方面也有妙用。我们上面所举骆宾王、杜甫的两联就是这样。当然,初学律诗的人,还是以求工对为主。宽对其实是更为纯熟、变化多端的一种对仗艺术。在对仗艺术的处理上,唐人多以自然的工对为主,宋人则多利用宽对来破匠气,如黄庭坚《汴岸置酒赠黄十七》颔联:
黄流不解涴明月,
碧树为我生凉秋。
晚清同光体诗人也善用宽对,如陈三立的《人日》颈联:
江湖意绪兼衰病,
墙壁公卿问死生。
蜀中诗人赵熙的律诗也多宽对,如《游石景山诗九首》(其二)颔联:
小坐一餐如旅客,
出城八里属良乡。
总而言之,对仗的工与宽是相对而言的,与艺术的高低也不是一回事。总的来说,对仗要掌握在工整中求流动、在稳雅中见变化这一大的原则。
何为流水对?
流水对又称十字句对,十四字句对。普通对仗中上下句的关系,一般来说是两个相对的句子,上下联都是两个意思完整的独立的句子。比如: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杜甫《秋兴八首》其一)
流水对则是上下两句的意思紧密相联,光看一句,无法知道其全部意思,得两句合在一起,意思才是完整的。比如沈洤期的《杂诗》: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中间的两联,流水对的味道都很足。如只看“可怜闺里月”,意思还是不完整,必须两句连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可见流水对的要点,在文字上严格遵照对仗修辞的前提下,又造成对仗两句之间意思上的紧密联系。这的确是要求更高的语言艺术,也造成更丰富的美感。唐人有鉴于六朝诗人对仗的呆板、合掌、隔绝词气之病,追求在充分体现对仗的修辞之美的同时,加强对仗的表情、达意、叙事等功能,使律诗更富于浑成、流转之美。因而其五七言律诗中,流水对的使用频率是较高的。这里略举数例以见概:
那堪将凤女,还以嫁乌孙。
(沈期《送金城公主适西番应制》)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
(宋之问《途中寒食》)
故乡临桂水,今夜眇星河。
(张九龄《旅宿淮亭口号》)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刘虚《阙题》)
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
(王维《敕赐百官樱桃》)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此时对雪还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杜甫《和裴迪等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欲为圣明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
(韩愈《左迁蓝关示侄孙湘》)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李商隐《隋宫》)
这样的例子多不胜举。诗词爱好者在平素阅读古人诗句时,多注意这种俗称流水对的对仗艺术,对其律诗写作艺术的提高是很有益处的。
何为隔句对?
“隔句对”这一名目,初见于上官仪《笔札华梁》。那里面说诗有八种对,“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一般的对仗,是相邻的句子两两成对;而所谓隔句对,则是在四句诗中,第一句与第三句对,第二句与第四句对。从形式上看,就像一个打开的扇面,所以又称扇对。近体诗中隔句对的使用并不广泛,如李白《送殷淑》:
白鹭洲前月,天明送客回;
青龙山后日,早出海云来。
白居易《夜闻筝中弹潇湘送神曲感旧》:
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
七言如郑谷《将之泸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员外谪居于此话旧凄凉因寄二首》其二:
昔年共照松溪隐,松折碑荒僧已无;
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
论其渊源,有人远追至《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见本来也是对仗修辞中自然发生的一种形式。隔句对也是四六文常用的对仗形式,近体诗中隔句对的使用,就受骈文的影响,但不普遍,不必刻意追求。
)
何为当句对?
所谓当句对,即一联诗不仅上下句是对仗,句子中也使用对仗的形式。洪迈《容斋续笔·诗文当句对》:“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又称当句对为“就句对”:“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按这个标准,杜甫《秋兴》“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也属当句对,其中“画省”与“香炉”、“山楼”与“粉堞”,各自都能成对。
唐宋人七律中还有一种形式,即在句中有规律地重用一字。相较上一种形式,似乎更常见,也更值得借鉴。下面略举数例以见概,唐人如:
山压天中半天上,
洞穿江底出江南。
(王维《送方尊师归嵩山》)
桃花细逐杨花落,
黄鸟时兼白鸟飞。
(杜甫《曲江对酒》)
池光不定花光乱,
日气初涵露气干。
(李商隐《当句有对》)
座中醉客延醒客,
江上晴云杂雨云。
(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
宋人如:
梨园法部兼胡部,
玉辇长亭复短亭。
(刘子仪《咏唐明皇》)
南岭禽过北岭叫,
高田水入低田流。
(梅尧臣《春日拜垄》)
野水自添田水满,
晴鸠却唤雨鸠归。
(黄庭坚《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
今人写作律诗,在对仗时,还是以讲究自然为主,不必为求形式上的美观,刻意地使用各种特殊的对仗形式。古人运用各种特殊的对仗形式,也是本着自然的原则的。水到渠成,方能不仅形式工妙,而且诗意丰富,境界圆融。
何为借对?(难度太高,了解即可)
借对,或称假对。借对分为两种,一种是借义,就是利用词的多义性,通过该词的某一义项与对句中相应的字词构成对仗。例如杜甫《曲江》:
酒债寻常行处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
又杜甫《九日》:
竹叶于人既无分,
菊花从此不须开。
杜牧《商山富水驿》:
当时物议朱云小,
后代声华白日悬。
“寻常”是副词,意指平常,这里借用其作为数词的含义(“八尺为寻,倍寻为常”),与对句中的“七十”构成对仗。“竹叶”是酒名,这里借“叶”字来对“花”。“朱云”是人名,这里借其中的“朱”字与“白”对、“云”字与“日”对。这些都是借义的例子。
借对的另一种是借音对。所谓借音对,就是利用字词之间的同音关系来和相应的词构成对仗。例如孟浩然《裴司士见访》:
厨人具鸡黍,
稚子摘杨梅。
李白《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
水舂云母碓,
风扫石楠花。
按,借“杨”(谐音“羊”)来对“鸡”,借“楠”(谐音“男”)来对“母”,这是借音。
借音对多见于颜色对,如借“篮”为“蓝”、借“沧”为“苍”、借“清”为“青”、借“珠”为“朱”等。各举一例以见概:
偶值乘篮舆,
非关避白衣。
(王维《酬严少尹见过》)
一卧沧江惊岁晚,
几回青琐点朝班。
(杜甫《秋兴八首》)
思家步月清宵立,
忆弟看云白日眠。
(杜甫《恨别》)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李商隐《春雨》)
借对用得好,可以在不损害诗意表达的同时,构成极为精妙的对仗。如下面两例,都是利用借义成对的例子:
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
(温庭筠《苏武庙》)
坐上清歌闻子夜,
人生行乐及丁年。
(清人缪慧远《友人过访》)
前一联中,丁年本是壮年之意,这里借用“丁”作为天干之一的义项,与“甲”构成对仗,极为精工。后一联子夜对丁年,《子夜》本是曲名,丁年是壮年之意,从字面上看,子和丁是干支对,夜和年是时辰对,更加精妙。
对仗的无穷妙用。对仗艺术不只有工对一个方向,还有宽对的一种艺术处理。宽对有时能造成更多的变化之美,让人感觉对仗可以层出不穷。而且宽对能破除匠气,在叙事达意方面也有妙用。初学律诗的人,还是以求工对为主。宽对其实是更为纯熟、变化多端的一种对仗艺术。在对仗艺术的处理上,唐人多以自然的工对为主,宋人则多利用宽对来破匠气
对仗:汉语诗歌的结构诗学与诗性基因
对仗,作为汉语诗歌独有的修辞智慧,不仅是格律诗的形式骨架,更是汉语美学中"平衡与张力"辩证关系的集中呈现。它以语言为媒介,在规整的对应中暗藏灵动的变化,于对称的结构里承载丰沛的诗意,构建出汉语文学特有的审美场域。
一、形式规约与意义共生:对仗的双重维度
对仗的核心并非简单的文字对称,而是形式的严整性与意义的关联性共同作用的艺术结晶。它要求在语言表层实现规则化对应,在意义深层达成审美性共振,二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1. 字面的呼应:从和谐到张力
字面相对是对仗的基础,其本质是通过词语意义的关联形成审美呼应,主要呈现两种形态:
-
正对(谐和式):对应词语意义相近或相关,形成意境的叠加与深化。如杜甫《秋兴八首》其一"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江间"与"塞上"构建空间对照,"波浪"与"风云"同属自然气象,"兼天涌"与"接地阴"以相似的壮阔感强化秋景的沉郁,字句间形成和谐的审美共鸣。
-
反对(张力式):对应词语意义相反或相对,通过矛盾冲突构建情感张力。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新松恨不高千丈,恶竹应须斩万竿"中,"新松"与"恶竹"是意象的对立,"恨不"与"应须"是态度的反差,"高千丈"与"斩万竿"是行为的相悖,在强烈的对比中凸显诗人的爱憎,让诗意更具冲击力。
2. 词性的契合:语法与诗性的平衡
词性一致是对仗的语法根基,要求相对位置的词语在语法属性上严格匹配——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以此保证句式结构的对称美感。
孟浩然《留别王维》"欲寻芳草去,还与故人违"堪称典范:"欲"与"还"同属副词,表动作情态;"芳草"与"故人"皆为名词性偏正结构,构成意象对应;"去"与"违"均为动词,传递行为指向,语法的严整让诗意表达更具节奏感。
值得注意的是,近体诗对仗有"避同字"的隐性规则。《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虽具对称之美,但"我"字在对应位置重复,因破坏了词语的差异性对应,不被视为严格对仗。这种规则并非束缚,而是为了避免语言的单调,让对仗在规整中保留变化的可能。
二、从理论建构到实践演进:对仗的历史脉络
对仗的艺术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历了从自发到自觉、从简单到繁复的理论化过程,历代文论家的总结与诗人的实践,共同推动其成为成熟的诗学范式。
1. 南朝奠基:刘勰的"四对"体系
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首次为对仗建立理论框架,提出"四对"之说,成为后世对仗理论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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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对:不依赖典故,以自然语言直接成对,如司马相如《上林赋》"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以"礼园"与"书圃"的对应,直抒文化修养的追求,简洁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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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对:引用典故或史实构成对仗,考验诗人的学识积累,如宋玉《神女赋》"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以古代美女毛嫱、西施为典,凸显神女之美,厚重而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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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以相反的事理达成意义的统一,即"理殊趣合",如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钟仪囚于晋而奏楚乐,庄舄仕于楚而吟越声,一幽一显,却同含怀乡之思,在对立中见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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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对:以不同的事理表达相近的意义,即"事异义同",如张载《七哀诗》"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汉高祖思念故乡枌榆,光武帝怀念故里白水,虽写不同帝王,却同抒思乡之情,在差异中见统一。
刘勰还提出"反对为优,正对为劣"的审美判断,因其认为反对更能在矛盾中拓展诗意空间,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后世诗人的创作取向。
2. 唐代细化:上官仪的"六对""八对"
唐代是格律诗成熟的时代,对仗理论也随之精细化。上官仪在"四对"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六对""八对",将对仗的分类从意义层面延伸至形式技巧层面,包括:
- 正名对:名词的严格对应,如"天"对"地"、"山"对"水";
- 同类对:同一范畴的事物相对,如"松"对"柏"、"风"对"雨";
- 双声对:以双声词相对,如"玲珑"对"缥缈";
- 叠韵对:以叠韵词相对,如"徘徊"对"窈窕";
- 连珠对:以叠字相对,如"悠悠"对"浩浩";
- 双拟对:以意义相似的偏正结构相对,如"红花"对"绿叶"。
这些分类让对仗的技巧性更加明晰,推动了唐代诗歌对仗的精工化,也为后世诗人提供了可操作的创作范式。
3. 后世延展:从规则到境界的超越
唐宋以后,对仗理论虽不断丰富,但始终未脱离刘勰、上官仪的框架,更多是在实践中实现"破法显道"。诗人不再拘泥于理论分类,而是以意境表达为核心,让对仗成为诗意的载体而非束缚。如苏轼、黄庭坚等宋代诗人,常以"意对"突破形式限制,在看似不工整的对应中传递更深层的诗意,标志着对仗艺术从"形式之美"走向"境界之美"。
三、多元形态与审美突破:对仗的艺术进阶
对仗的魅力在于其形态的丰富性——从严格的工整到灵动的自由,从静态的对应到动态的流转,诗人在规则与突破的辩证中,创造出多样的审美形态。
1. 工对与宽对:精致与灵动的博弈
工对与宽对的分野,本质是对仗中"形式规整度"与"诗意自由度"的权衡,二者无优劣之分,仅为审美取向的差异。
- 工对:极致的精致性
工对追求词性、词义范畴的完全对应,甚至细至颜色、方位、数量的精准匹配,如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两个"与"一行"是数量词对,"黄鹂"与"白鹭"是动物名词且含颜色对(黄-白),"鸣"与"上"是动词对,"翠柳"与"青天"是植物/自然名词且含颜色对(翠-青),字字对应,如精工雕琢的艺术品,展现出形式美学的极致。李商隐更是工对的集大成者,其"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以意象的精准对应与意境的和谐统一,将工对的艺术价值推向巅峰。
- 宽对:灵动的自由度
宽对弱化词性的严格对应,更注重意义的关联性与语感的自然性,打破工对可能带来的板滞感。骆宾王《在狱咏蝉》"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中,"那堪"(副词性短语)与"来对"(动词性短语)的对应并不严格,但"玄鬓"(蝉翼/青年)与"白头"(诗人/老年)的意象对应,让情感表达更显自然;杜甫《返照》"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中,"涧道"(空间)与"石门"(物体)、"余寒"(气候)与"斜日"(时间)的词性范畴并不一致,却以"余寒-冰雪"与"斜日-林丘"的意境连贯,营造出流动的画面感。
宋代诗人尤擅宽对,黄庭坚"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陈师道"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均以"意脉优先"打破形式束缚,让对仗在自由中更具生命力。
2. 流水对:意脉流转的动态之美
流水对是对仗艺术的"灵动之境",其核心特征是上下句意义连贯如流水,不可分割,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语义单元——形式上是对仗,意义上是单句,实现了"对称形式"与"流动意脉"的完美融合。
沈佺期《杂诗》"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单看"少妇今春意"或"良人昨夜情",语义均不完整,唯有两句相连,以"今春"与"昨夜"的时间对应、"少妇"与"良人"的身份对应,共同勾勒出相思的时空张力;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以"羞将"与"笑倩"的情态对应、"短发吹帽"与"旁人正冠"的行为对应,串联成完整的重阳赏景场景,对仗的规整与意脉的流畅浑然一体。
唐人偏爱流水对,正是为了矫正六朝对仗"句间割裂"的弊病。从沈佺期"那堪将凤女,还以嫁乌孙"到李商隐"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流水对让诗歌在保持对称美的同时,更具叙事性与抒情性,成为对仗艺术的至高形态之一。
3. 特殊对仗:形式创新的实验场
除了常规形态,诗人还创造出多种特殊对仗,以形式的突破拓展诗意表达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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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句对(扇对):打破"句间对"的常规,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的形式构成对称,如李白《送殷淑》"白鹭洲前月,天明送客回;青龙山后日,早出海云来","白鹭洲前月"与"青龙山后日"对应,"天明送客回"与"早出海云来"对应,形如扇面展开,空间感与节奏感独特;郑谷《哭建州李员外》"昔年共照松溪隐,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以"昔年"与"今日"的时间对统领,在隔句对应中完成今昔对比,情感更显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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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句对(句中对):在单句内部形成对仗,构成"句内对称+句间对称"的双重结构,增强诗歌的文本密度。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句内"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句间"小院回廊"对"浴凫飞鹭"、"春寂寂"对"晚悠悠",内外呼应,精致而富有层次;李商隐《当句有对》"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的句内对应,与"池光不定"对"日气初涵"、"花光乱"对"露气干"的句间对应,让诗句如宝石般多面折射,美感丰富。
- 借对:语境中的智慧游戏
借对是诗人利用语言的多义性或同音性创造的"隐性对仗",考验着诗人的语言智慧与读者的审美感知,主要分为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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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义对:利用词语的多义性,以甲义显性表达,以乙义隐性对仗。杜甫《曲江二首》"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表面是"平常"之意,暗中借用其古代长度单位义(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与"七十"(数量词)构成对应,巧妙而自然;杜牧《商山富水驿》"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朱云"是汉代名臣,表面为人名,暗中以"朱"(颜色)对"白"(颜色)、"云"(自然物)对"日"(自然物),在典故中暗藏对仗,意蕴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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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音对:利用词语的同音关系,以甲字显性表达,以乙字(同音)隐性对仗。孟浩然《过故人庄》"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杨梅"的"杨"与"羊"同音,暗中以"羊"(动物)对"鸡"(动物);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石楠"的"楠"与"男"同音,以"男"对"母"(云母之"母"),形成隐性的性别对应,趣味盎然。
四、传统的当代回响:对仗的诗学启示
在现代诗歌打破格律束缚的今天,对仗并未成为过时的修辞,其蕴含的审美基因仍在滋养着汉语诗歌的创作与鉴赏。
对仗的本质是汉语的诗性逻辑——它以对称的结构契合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以意义的关联传递"情景交融"的审美追求,以形式的变化体现"刚柔相济"的辩证思维。这种逻辑不仅适用于古典诗词,也为现代诗歌提供了审美参照:现代诗人虽不再追求严格的词性对应,但仍常以"隐性对仗"构建平衡感,如戴望舒《雨巷》"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以"颜色""芬芳""忧愁"的并列对应,营造出对称的韵律美;余光中《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以"小时候/长大后"、"邮票/船票"的对应,在现代语境中延续了对仗的审美内核。
对于读者而言,理解对仗不仅是解读古典诗歌的钥匙,更是感受汉语之美的途径——当我们在"两个黄鹂鸣翠柳"中品出颜色与数量的精准,在"酒债寻常行处有"中读出词义的巧妙,在"少妇今春意"中触到意脉的流动,便真正走进了汉语诗歌的审美深处。
对仗的最高境界,从来不是对规则的死守,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如杜甫、李商隐般,以形式为舟,以诗意为帆,在规整的河道中驶出灵动的航程。这既是古典诗歌的艺术智慧,也是当代文学创作可资借鉴的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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