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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父亲

(2023-06-20 19:53:13)
标签:

艺术

分类: 文学
名家笔下的父亲


【写在前面的话】

父亲节(Father's Day),顾名思义是感恩父亲的节日。约始于二十世纪初,起源于美国,现已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节日日期因地域而存在差异。

最广泛的日期在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世界上有52个国家和地区是在这一天过父亲节。节日里有各种的庆祝方式,大部分都与赠送礼物、家族聚餐或活动有关。

父爱如伞,为你遮风挡雨;

父爱如雨,为你濯洗心灵;

父爱如路,伴你漫漫人生。

值此第113个父亲节,请允许以《名家笔下的父亲》向父亲们致敬:节日快乐,幸福安康!



01



我的父亲

莫言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蒙师是我们邻村的范二先生。

我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二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祖母说父亲将《三字经》改编成“人之初,性不善,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撑死这个老混蛋”。

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是从一个顽皮少年演变过来的。

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其实他轻易不打人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

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

不仅是我怕,我的哥哥姐姐也怕。不仅是我们怕,听姑姑说,他们那一代人,我的那些堂姑、堂叔也都怕,我听说姑姑说她们年轻时,姐妺们在一起说笑,听到我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我父亲走了才慢慢活泼起来。

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怕父亲,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曾经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表现过舐犊之情。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在家门口右侧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地说:这个小牛犊!

还有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近年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父亲的威严震慑,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

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

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但终因我资质不够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废。

学医不成,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学拉胡琴,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有一个拉胡琴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叔叔年轻时学过胡琴,父亲帮我把那把旧琴要来并要叔叔教我。虽然后来我也能拉出几首流行的歌曲,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

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月发了工资我交给母亲,交多交少,母亲也不过问。

现在想起来,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家里穷成那样子,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我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与工友凑份子喝酒……挥霍钱财,真是罪过。

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当兵后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来,父亲从来没问过我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

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1982年暑假,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儿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得那样冷静,那样克制。

我写小说三十多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记别人的仇。

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

父亲经历过很多事,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敢直接去问他。只是在家里来客,三杯酒后,借着酒兴,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谈一些历史人物、陈年旧事。

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地讲给我听的,我努力地记忆着,客人走后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素材记下来。

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

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为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一些商人也想借此做文章。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

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

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当然,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愿”的解读,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父亲节快乐


02



父亲的树

陈忠实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上高中。一日父亲出工回来,肩上扛着镢头,手里攥着一株小树苗。我搭眼就认出是一株椿树苗子。坡地里这种野生的椿树苗子到处都有,如若生长在坡地梯田里,肯定会被连根挖除晒干当作好柴火,怕其占地影响麦子生长。这根椿树苗子是个幸运者,它遇到父亲,是要郑重地栽植,正经当作一棵望其成材的树了。父亲吩咐我去担水。泉水在村子最东头,我家在村子顶西边,来回最快也需半小时。待我挑水回来,父亲早已挖好一个在我看来过大的土坑,坐在场塄边儿上抽旱烟。他把树苗置入坑里,我用铁锨铲土填进坑,他把虚土踩踏一遍,让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围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进水去。我遵嘱一一做好,看着土坑里的水一层一层低下去,渗入新填的新鲜土坑里,成活肯定是毫无疑义。父亲又指示我,用酸枣刺棵子顺着那个小坑围成一圈栽起来,再用铁丝围拢固定,恰如篱笆,保护小椿树秧子。父亲坐在地上抽烟,看着我做。我却想到,现在属于父亲领地的,除了住房的庄基,就门前的这一小片场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这个场塄,就是统归集体的土地了。父亲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场地上,栽种一棵椿树。

父亲是个农民,种田是本职主业,而业余爱好就是栽树。我家在河川的几块水地,地头的水渠沿上都长着一排小叶杨树。水渠里大半年都流淌着从灞河里引来的自流水,杨树得了沃土好水的滋养,迎着风如手提般长粗长高。父亲指靠着这些杨树,供给我们哥俩的学杂费用。父亲把杨树齐根斫下来,卖了椽子,大约七八毛钱一根,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挑到河对岸的油坊镇上去卖,每百斤可卖一块至一块两毛钱。父亲在斫了树干刨了树根的渠沿上,当即再移栽新的杨树秧,期待三年后斫下一根椽子卖钱。父亲卖椽卖柴供两个儿子念书的举动竟无意间传开,直到现在,我偶尔遇到一些同里乡党,见面还要感叹“你爸总算没有白卖树卖柴”的话。农村实行合作化以后,土地归集体,父亲也无树根可刨了,我只好休了一年学。

我在每个周日从学校回到家中,便要给父亲的那棵椿树秧子浇一桶水。这树秧长得很好,新发出的嫩枝竟然比原来的杆子还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缘由。一次,椿树苗新冒出的嫩枝叫一个娃用弹弓折断了头,后来就在断折处,从东西两边发出两枝新芽,渐渐长起来。我曾建议父亲,小树不该过早分杈,应该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长高长直。父亲说,先不急,都让长着。这椿树秧子刚冒出来便遭拦头折断的打击,似乎憋了气,硬是非要长出一番模样来,从侧旁发出的两根新芽更见茁壮,眼见着拔高,竞相比赛一般生机勃勃。父亲怕那细杆负载不起茂盛的叶子,便给树干捆绑一根立杆,帮扶着它不倒不折。这椿树便站立住了。无意间几年过去,我高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民办教师,生活多有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这椿树已长得小碗粗,在天空展开枝杈和伞状的树冠,却仍然是两根分枝。父亲竟没有除掉任何一根,就任其自由生长。这椿树得了父亲的宽容和心软,双枝分杈的形态就保持下来,直到现在都合抱不拢的大树,依然是对称平衡的双枝撑立在天空。

到八十年代初始,吃饱穿暖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好光景到来时,我筹备拆掉老朽不堪的旧房换盖新房了,不料父亲生了绝症。他似乎在交待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椿树性硬却也质脆,不宜做檩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材。父亲感慨说,我栽了一辈子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都卖给旁人盖房子了,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听了喉头发哽,一时说不出话来。不久,父亲去世,椿树依然蓬勃在门外的场塄上,一直长着,直到现在。

现在,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经手盖的厦屋因朽木蚀瓦而难以为继,被我拆掉换盖成水泥楼板结构的新房了,只留下他亲手栽的树还生机勃勃,撑立在家院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心里。

每到农历六月,麦收之后的暑天酷热,这椿树便放出一种令人停留贪吸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绣集着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得半天蜜蜂,从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村庄,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村庄的街道和 屋院。那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也留给我的椿树,以及花的清香。




父亲节快乐


03



父亲之舟

吴冠中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朦胧中,父亲和母亲在半夜起来给蚕宝宝添桑叶……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总跟在父亲身后,卖了茧子,父亲便给我买枇杷吃。

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小渔船。父亲送我离开家乡去报考学校以及上学,总是要借用姑爹这只小渔船。他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上,这样可以节省饭钱和旅店钱。我们不肯轻易上岸,花钱住旅店的教训太深了。有一次,父亲同我住了一间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我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疼极了,叫来茶房,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我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但我年纪虽小却早已深深体会到父亲挣钱的艰难。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不肯再加钱换房子……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两年一度的庙会中,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是无比的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人边走边唱。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人山人海,卖小吃的挤的密密层层,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都有,我和父亲都饿了,我多馋啊!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亲买。父亲从家里带了粽子,找个偏僻的地方。,父子俩坐下吃凉粽子,吃完粽子父亲觉得我太委屈了,领我到小摊上吃了碗热豆腐脑,我叫他也吃,他就是不吃。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父亲回家后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从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栋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

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两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少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里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也乐开了:“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我唯一的法宝就是考试,从未落过榜,我又要去投考无锡师范了。

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时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做宿店和饭店。只是我们的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小渔船仍然是那么亲切,那么难忘……我什么时候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把那只载着父爱的小船画出来就好了!

庆贺我考取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沉浮于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我羡慕过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醒来,枕边一片湿。慰极大。

04



父亲的荣与辱

梁晓声

我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我上小学前见到他的时候是不多的——他大部分日子不是家里的一口人,而是东北三省各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工人。东三省是新中国之重工业基地,建筑工人是“先遣军”。

那时的我便渐渐习惯了有父亲却不常见到父亲的童年。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三线建设去了,父亲报名随往。去与不去是自愿的,父亲愿去。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他觉得能在国家需要时积极响应号召,是无上之光荣。

父亲远赴外省之前,母亲与他几次发生口角——因为水泥。

当年的哈尔滨,除了道里、道外、南岗三处市中心区,大多数居民社区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城市特征可言,多是一片片的泥草房,即黄泥脱坯所建,稻草为顶的一类房子。长江以北的中国农村,家家户户住的基本是那类房屋。而住在哈尔滨市那类房屋内的,大抵是1949年以前“闯关东”的农民——我的父亲也是。他们没钱在市中心买砖房,城市也没能力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自己动手解决,并且,也是买不起水泥和砖瓦的。所以,只得在经允许的地段自盖那类泥草房,形成了一片片当年的城中村。

那类房屋,每年都须用黄泥抹一层外墙。因为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起先的一层黄泥处处剥落,土坯墙体暴露出裂缝,如不再补一层泥,冬季必然挨冻。俗话说,“针尖大的缝隙斗大的风”啊。

为使黄泥不易剥落,人们想出了多种多样的和泥之法。普遍的经验,是将草绳头,破袋子、草帘子拆开,剪为等长的干草截搅人泥里——那个年代,除了市中心,农村进城的马车几乎随时随地可见,城里人只要留意,草绳破草袋子草帘子也几乎处处可以捡到。甚至,这一户城里人家可以向那一户城里人家借到铡刀。足见,某些所谓城里人家“城市化”的历史有多么短。他们转变身份之前,即将某些农具带入城里了,预见必会有用,也将完整的农村生活习惯带入了城里,如养鸡鸭,养猪。少数人家,虽已入城市户籍,却无工作,靠围一块地方养奶牛卖牛奶为生。像在农村时那样,以土坯盖房屋,以泥草维修房屋,对于他们是轻车熟路之事。对于我的父亲也是。

然而成为城里人后,毕竟会学到新的经验以使干后的墙泥结实——将炉灰拌人泥中,便是很城市化的法子。但一户人家烧一冬季的煤,其实煤灰多不到哪儿去,即使挺多也没处堆放,用时还需筛细,挺麻烦。所以,此法往往只在和泥抹内墙、炕面、窗台或锅台时才用。在当年,筛细的炉灰对于寻常百姓人家便如同水泥了。

记得有一年,一座炼铁厂搬迁了,引得许多人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纷纷出动,带着破盆、破筐,推着小车争先恐后地前往。

去干什么呢?

原来铁厂的某处地方,遗留下了厚厚一层铁锈——聪明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将铁锈和到泥里,干后的泥面一定不容易裂,大约也比较能经得住水湿。事实果然如此,并且泥面呈褐色,也算美观。

我家住的虽然是当年的俄国难民遗留的小房屋,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地基下沉,门窗歪斜,早已失去了原貌,比刚住几年的草坯房差多了。父亲早已开始用黄泥维修了。

某年父亲和泥抹房子时,母亲又一边帮他一边唠叨不休:“说过几次了,让你从工地上带回来点水泥,怎么就那么难?”

父亲那时每每板起脸训母亲:“再说多少次也白说!从工地上带回来点儿?说得好听,那不等于偷吗?水泥是建筑行业的宝贵物资,而我是谁?……”

母亲也每每顶他:“说来听听,你是谁?你不就是十七岁闯关东过来的山东农民的儿子梁秉奎吗?”

父亲则又不高兴又蛮自豪地说:“不错,那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中国领导阶级的一员!休想要我往家里带公家的东西,你那是怂恿我犯错误,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

“抹抹窗台、锅台、炕沿,那才能用多少水泥?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听起来就是歪理了呢?”——母亲光火了。

“我把咱家的窗台、锅台、炕沿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了,别人一眼不就看出来了吗?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如果谁一封信揭发到我们单位去,班长我还当得成吗?”——父亲也光火了。

“那就不当!不当又怎么了?我问你,那么个小破班长,不当又怎么了?”

母亲则将铁锨往泥堆上一插,赌气不帮他了。

为了修房屋时能否有点儿水泥,父母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口角。

当年我的立场是站在母亲一边的。我讨厌窗台、锅台、炕沿经常掉泥片儿的情形。依我想来,就是一次带回家一饭盒水泥,几次带回家的水泥,也够将我们的小家很主要的地方抹得美观一点儿了。当年我也挺轻蔑父亲将自己是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工人班长太当回事儿的心理。在这点上,我的一辈子与父亲的一辈子完全不同。父亲当他的班长一直当到“文革”开始那一年,以后不再是班长了,似乎是他心口永远的“痛”。而我这一辈子,从没在乎过当什么。不管当过什么,随时都可以平静对被“免去”的结果——只要还允许我写作。而今,连是否“允许”我继续写作都不在乎了。快七十岁的人了,爬格子爬了大半辈子了,一旦不“允许”了,不写就是了。

父亲去往大西南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还是因为水泥。

母亲一边替他收拾东西一边嘟哝:“说走就走,一走还去往那么老远的省份,把这么个破家丢给我和孩子,叫我们往后怎么办?你看这炕沿、窗台,还有外屋那……”

父亲打断道:“还有外屋那锅台是不是?你就别叨叨了,饶了我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占公家便宜的事我肯定不干,因为我是领导阶级一员,领导阶级得有领导阶级的样子!”

父母之间的不快,使父亲与我们临别前那一个晚上的家庭气氛沉闷又别扭。

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父亲自四川归来。他这一次探家历时六日,先要从大山里搭上顺路卡车到乐山,再从乐山乘长途公交至成都,而后乘列车至北京,从北京至哈尔滨。当年直达车每日一次,没赶上的话,只得等到第二天。如果还没买到票,还得再等一日。直达的票极难买到,父亲便索性一段段向北方转乘。因为根本无法确定到哈时间,父亲就没拍电报要家人去接他。

他是很突然地进入家门的,在晚饭后那会儿。当时家中有位邻居大婶与母亲唠嗑,不唯那大婶,母亲和我们几个儿女也讶然不已。他带回了太多东西,肩挎一截粗竹筒,一手拎一只大旅行袋,还背着一只不小的竹编背篓,很沉。我和哥哥帮他放下背篓,见他的蓝工作服背一片白,像是被面粉搞的。

母亲用扫炕笤帚替他扫时,邻居大婶惊诧地说:“唉呀妈呀,你家梁大哥太顾家了,还从四川那么远的地方往家里带东西啊!四川不是出水稻不出麦子的省份吗?”

父亲无言地笑笑,没解释什么。

等邻居大婶走了,父亲才说,背篓里那两个布袋子装的不是面,而是白灰和水泥。

母亲心疼地说:“你中魔了?那是非往家带不可的东西吗?”

父亲说:“是啊,我要了你的心愿,用水泥把咱家窗台、锅台、炕沿抹得光光溜溜的,再把咱家屋刷得白白的,也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干活的质量标准!”

母亲愣愣地看了父亲片刻,一转身,双手捂面无声而泣。

我们的家在父亲连续几天的劳累之下旧貌换新颜了。粗竹筒里装的是十来份奖状,都是晚报展开那么大幅的。花钱仔细得要命的父亲,居然舍得花钱买了十来个相框。当十来份奖状镶人框中,分两排挂在迎门墙上后,简直可以说很壮观,使我们的家蓬荜生辉了。

片警小龚叔叔来家里看父亲,而父亲去工友家尽自己的探家义务去了。小龚叔叔扫视两排奖状,正了正警帽,庄重地敬了个礼说:“向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致敬!”

母亲将小龚叔叔的敬意告诉了父亲后,父亲红着脸笑了,笑得满脸灿烂辉煌……

(二)

1978年,我回哈尔滨探家时,父亲已六十二岁了,退休不久。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单位照顾他,特批他晚退休两年。退休与没退休,每月差二十元左右呢。在1978年,二十元对任何一户普通城市人家都是一笔关乎生活水平的钱数。

自1966年“文革”发生后,父亲两年没再探过家。 1968年我下乡了,从此与父亲南北分离,天各一方。算来,十余年没见过父亲了。

我又见到了父亲,他已是完全秃顶,蓄着半尺长白须的老头了。

那年我二十九岁,不太觉得自己与十年前有什么区别,但父亲的变化着实令我暗自神伤,感慨多多。父亲不仅是一个老头了,而且,分明还是一个自卑的老头了。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他那种“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领导阶级”之一员的光荣感、自豪感,被某种外力摧毁了,彻底瓦解了。为了使他开朗一点,起码不那么像个哑巴似的,我经常主动找些话题与他聊,然而他总是三言两语地应付我,一次也没聊成。

一日,家里收到一封挂号信,是父亲单位从四川寄来的——一份“政治问题”审查结论书,写的是关于父亲系“日本特务”之嫌疑罪名,实属诬陷,彻底平反。而关于父亲在“文革”中的错误言行,经复查一一属实,维持原处分。

我大愕。

问父亲:“日本特务”之嫌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那是因为自己当时说几句日本话跟工友开玩笑惹出的祸。自己是从“伪满时期”过来的人,会说几句日语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啊。

又问:“文革”中的错误言行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停产闹革命”时,他想不通,确实说过一些话,如——“普通的工人阶级文化程度都很低,文化大革命跟咱们没多大关系。”“工人都不做工了,农民都不种地了,这么闹下去,天下大乱还只是乱了敌人吗?”

再问:“后来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了,那时怎么没为你平反呢?”

父亲吞吞吐吐地承认,自己当年还先动手打了批斗他的人,一拳将对方打得口鼻出血,这当然激怒了对方,围殴他。他也被激怒了,抡起了铁锨,差点儿劈死了一个人……

这太符合父亲的性格了。不问我也想象得到,父亲肯定因而大吃苦头。

我说:“爸,你别管了。你的事,我管定了。”

我当即复信,在信中写了几多“你们他妈的”“混蛋王八蛋”之类,总之是骂了个淋漓痛快。信末,限对方在我要求的时间内给我以答复,否则我将亲往四川,找他们当面算账。

如今想来,我还是认为,那是我生平写过的最好的信之一。

当年,那也太符合我的性格了!

为了等到回信,我推迟了回北京的日子。在我要求的时间内,家里收到了回信。是一封措辞极为客气、恳切、委婉,承认他们思想认识有局限性的信——结论嘛,自然是按我要求的那样,一概平反,赔礼道歉。

我将那封信读给父亲听时,他一动不动地仰躺床上,眼角不停地流下老泪来。

自那以后,父亲“幽闭”般的沉默寡言终于不再,颇愿与我这唯一上过大学的儿子交谈了。有时,甚而是主动的。

于是,我也就了解了他的某些屈辱经历——不是解放以前的,而是解放以后的;并且,如果我不讲,弟弟妹妹们是不知道的,连母亲也知之不详。

毕竟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一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优秀建筑工人,故有人暗中保护过他。他被派遣到一座山上独自看仓库,以示惩罚。一年见不到几次人,连猫狗也不许养。倘允许,父亲当年是宁愿与一只小猫或小狗分吃自己那一份口粮的,但绝不允许。父亲也从没有过“半导体”。即或有,在大山里也收听不到什么广播,而且那是更不允许的。也没有任何读物。非说有,便是家信了。家信辗转到他手中,比以往晚一两个月的时间——得由上山拉建材的人带给他,还得那人愿意。

那些年里,父亲自制织针,偷偷下过几次山,向村里的妇女们请教,以极大的耐心学会了织衣物。他寄给我们的线背心、手套、袜子、围巾,便是那几年里的成果。他收集建筑工人们丢弃的破劳保手套,洗净,拆开,于是便有了线。父亲的织技发挥到最高水平,也只不过能织成一件背心。

“文革”结束后,他仍留在山上,反而不愿下山了。到了退休年龄,他还独自留在山上。那时他已有伴了——一只被他发现,由小养到大的狍子。

六十二岁他不得不离开那座山之前,将狍子带往深山放跑了。他说,如果自己不那么做,狍子肯定会被上山的工人们弄死吃掉的。

他还说,即使在看仓库的那些年,他也完全对得起国家发给自己的六十二元工资。因为他不只看仓库来着,还在山坡开出了几大片地,用自己的钱到村里去买菜籽种菜。每隔几个月,山下的工地食堂便会派人派车上山拉走,多时一次能拉走两卡车。

“我好后悔。起初我是瓦工,瓦工最高是七级。我到四川之前就是四级瓦工了,可是偏让我当水泥工班长。水泥工最高才六级。退休前终于给我涨了一次工资,也不过是五级水泥工。同级的水泥工与瓦工相比,每级少几元钱呢。熬到五级,少十几元钱呢!……”

这是我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唯一的抱怨话。

他一向说:“他们对不起我。”

从不说:“国家对不起我。”

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工龄三十余年,退休后的工资是四十六元,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是四十几元而已。

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偶生病也就是吃几片药“扛过去”罢了。即使患了癌症,也没住过一天院。何况一检查出来便是晚期,住院也是白住。

我服从他的意愿,使他得以“走”在家中。在一个中午,我与他并躺床上,握他一只手,他就那么静静地走了。

三十余年间,他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的钱,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元。

我曾问他:“爸,你是工人的年代,工人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你觉得你真的领导过什么人吗?”

他沉默良久,才以低缓的语气回答:“我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凡是一个国家,哪一个国家没有几种说法呢?有些事是不必较真的,太较真没意思。”

片刻,又说:“我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对得起发给我的每一份奖状,这就行了,是不是?”

我反而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我觉得父亲也算是幸运的,退休早,避过了后来千千万万工人的“下岗”。

而如今退休工人们普遍一千七八百、两千多元退休金的待遇,父亲却没赶上。这对于他,又不能不说是终生憾事。

如今的退休工人们,比如我的弟弟妹妹们,时常抱怨“那点儿”退休金太少,根本不够较宽松地来花,但比起父亲当年的四十几元退休金,委实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联想到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工人们,不禁生出疼惜不已的敬意……



05



回忆我的父亲

杨绛

我父亲杨荫杭(1878—1945),字补塘,笔名老圃,又名虎头,江苏无锡人,一八九五年考入北洋大学堂(当时称“天津中西学堂”),一八九七年转入南洋公学,一八九九年由南洋公学派送日本留学,卒业早稻田大学。他回国后因鼓吹革命,清廷通缉,筹借了一笔款子,再度出国,先回日本早稻田读得学位,又赴美留学。我是父亲留美回国后出生的,已是第四个女儿。

我母亲唐须荽也是无锡人。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一八九八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用典故——典故大多是当时的趣事。不过我们孩子听了不准发问。“大人说话呢,‘老小’(无锡土话,指小孩子)别插嘴。” 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Jena de La Bruyere)《人性与世态》(Les Caracteres)。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我父亲辞官后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我母亲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等。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议论。那些案件,都可补充《人性与世态》作为生动的例证。可是我的理解什么时候开始明确,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家孩子多,母亲好像从没有空闲的时候。我们唱的儿歌都是母亲教的,可是她很少时间陪我们玩。我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小木碗里剥了一堆瓜子仁,拉住母亲求她“真的吃”——因为往常她只做个姿势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当时的惊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脸的快活而为我吃尽的。我八岁的冬天,有一次晚饭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裤还没拿出来。” 她叫人点上个洋灯,穿过后院到箱子间去开箱子。我在温暖的屋里,背灯站着,几乎要哭,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这也是我忘不了的“别是一般滋味”。

一次,我们听父亲讲叫化子偷了鸡怎么做“叫化鸡”,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个鸡蛋,又在冻冰的咸菜缸里偷些菜叶裹上,涂了泥做成一个“叫化蛋”。这个泥蛋我们不敢在火炉子里烤,又不敢在厨房大灶的火灰里烤,只好在后园冒着冷风,拣些枯枝生个火,把蛋放在火里烧。我们给烟熏出来的眼泪险些冻冰。“叫化蛋”倒是大成功,有腌菜香。可惜一个蛋四人分吃,一口两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后悔没让父母亲分尝。

我父亲晚年常失眠。我们夏天为他把帐子里的蚊子捉尽。从前有一种捕蚊灯,只要一凑上,蚊子就吸进去烧死了。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杨必已有八九岁,她和我七妹两个是捉蚊子的先锋,我是末后把关的。珠罗纱的蚊帐看不清蚊子在里在外,尤其那种半透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扫,把帐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几遍,保证帐子里没一只蚊子。

我考大学的时候,清华大学刚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来招生。我就近考入东吴大学。上了一年,大学得分科,老师们认为我有条件读理科。因为我有点像我父亲嘲笑的“低能”,虽然不是每门功课一百分,却都平均发展,并无特长。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父亲说,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欢,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亲是纵容我。可是我终究不顾老师的惋惜和劝导,文理科之间选了文科。我上的那个大学没有文学系,较好的是法预科和政治系。我选读法预,打算做我父亲的帮手,借此接触到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积累了经验,可以写小说。我父亲虽说随我自己选择,却竭力反对我学法律。他自己不爱律师这个职业,坚决不要我做帮手,况且我能帮他干什么呢?我想父亲准看透我不配——也不能当女律师(在当时的社会上,女律师还是一件稀罕物儿)。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对政治学毫无兴趣,功课敷衍过去,课余只在图书馆胡乱看书,渐渐了解:最喜欢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心——尽管有志无成。

我在大学三年的时候,我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我请得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据章程,自备路费之外,每年还需二倍于学费的钱,作假期间的费用和日常的零用。但是那位校长告诉我,用不了那么多。我父母说,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可是我有两个原因不愿去。一是记起“做人质”的话,不忍添我父亲的负担。二是我对留学自有一套看法。我系里的老师个个都是留学生,而且都有学位。我不觉得一个洋学位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国去读政治学(我得继续本大学的课程),宁可在本国较好的大学里攻读文学。我告诉父母亲我不想出国读政治,只想考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后来我考上了,父母亲都很高兴。母亲常取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可是我离家一学期,就想家得厉害,每个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个暑假回去,高兴热闹之后,清静下来,父亲和我对坐的时候说:“阿季,爸爸新近闹个笑话。” 我一听口气,不像笑话。原来父亲一次出庭忽然说不出话了。全院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只是开不出口,只好延期开庭。这不是小小的中风吗?我只觉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将哭未哭的模样,忙用两手捂住眼,也说不出话,只怕一出声会掉下泪来。我只自幸放弃了美国的奖学金,没有出国。

我家的人口已大为减少。一九三年,我的大弟十七岁,肺病转脑膜炎去世。我家有两位脾气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们先后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在上海同济上学。我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一九三五年锺书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学,我不等毕业,打算结了婚一同出国,那年我只有一门功课需大考,和老师商量后也用论文代替,我就提早一个月回家。

我立即收拾行李动身,不及写信通知家里。我带回的箱子铺盖都得结票,火车到苏州略过午时,但还要等货车卸下行李,领取后才雇车回去,到家已是三点左右。我把行李撇在门口,如飞的冲入父亲屋里。父亲像在等待。他“哦!”了一声,一掀帐子下床说“可不是来了!” 他说,午睡刚合眼,忽觉得我回家了。听听却没有声息,以为在母亲房里呢,跑去一看,阒无一人,想是怕搅扰他午睡,躲到母亲做活儿的房间里去了,跑到那里,只见我母亲一人在做活。父亲说:“阿季呢?” 母亲说:“哪来阿季?” 父亲说,“她不是回来了吗?” 母亲说:“这会子怎会回来。” 父亲又回去午睡,左睡在睡睡不着。父亲得意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 我笑说,一下火车,心已经飞回家来了。父亲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 父亲说那是第六觉,有科学根据。

我出国前乘火车从无锡出发,经过苏州,火车停在月台旁,我忽然泪下不能抑制,父亲又该说是第六觉了吧?——感觉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见他们一面。有个迷信的说法:那是预兆,因为我从此没能再见到母亲。

有一次,我旁观父母亲说笑着互相推让。他们的话不知是怎么引起的,我只听见母亲说:“我死在你头里。” 父亲说:“我死在你头里。” 我母亲后来想了一想,当仁不让说:“还是让你死在我头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办呢。” 当时他们好像两人说定就可以算数的;我在一旁听着也漠然无动,好像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袭苏州,一架日机只顾在我们的大厅上空盘旋,大概因为比一般民房高大,怀疑是什么机构的建筑。那时候法市不断跌价,父母亲就把银行存款结成外汇,应弟弟的要求,打发他出国学医。七妹在国专上学,也学国画,她刚在上海结婚。家里只有父母亲和大姐姐小妹妹。她们扶着母亲从前院躲到后园,从后园又躲回前院。小妹妹后来告诉我说,“真奇怪,害怕了会泻肚子。” 她们都泻肚子,什么也吃不下。第二天,我父母亲带着大姐姐小妹妹和两个姑母,逃避到香山一个曾委任我父亲为辩护律师的当事人家里去。深秋天,我母亲得了“恶性疟疾”——不同一般疟疾,高烧不退。苏州失陷后,香山那一带准备抗战,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战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线里。邻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亲病危,奄奄一息,父亲和大姐打算守着病人同归于尽。小妹妹才十五岁,父亲叫她跟着两个姑母逃难。可是小妹妹怎么也不肯离开,所以她也留下了。香山失陷的前夕,我母亲去世。父亲事先用几担白米换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个把母亲入殓,找人在蒙蒙阴雨中把棺材送到借来的坟地上。那边我国军队正在撤退,母亲的棺材在兵队中穿过。当天想尽方法,请人在棺材外边砌一座小屋,厝在坟地上。据大姐讲,我父亲在荒野里失声恸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地下的砖头石块上——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这就算连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线连系,免得抛下了母亲找不回来。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难与共的老伴儿,带了两个女儿到别处逃生。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回国到上海,父亲的长须已经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经回复旧时的装束。我回国后父亲开始戒掉安眠药,神色渐渐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一门《诗经》,聊当消遣。不过他挂心的是母亲的棺材还未安葬。他拿定厝棺的地方只他一人记得,别人谁也找不到。那时候乡间很不安宁,有一种盗匪专掳人勒赎,称为“接财神”。父亲买得灵岩山“绣谷公墓”的一块墓地,便到香山去找我母亲的棺材。有一位曾对我母亲磕头的当事人特到上海来接我父亲到苏州,然后由她家人陪我父亲挤上公共汽车下乡。父亲摘掉眼镜,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顶破毡帽。事后听陪去的人笑说,化装得一点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识分子,而且像个大知识分子。父亲完成了任务,平安回来。母亲的棺材已送到公墓的礼堂去上漆了。

我们在公墓的礼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乌光锃亮的棺材。我们姐妹只能隔看棺木抚摸,各用小手绢把棺上每一点灰尘都拂拭干净。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圹,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随后就用水泥封上。父亲对我说,水泥最好,因为打破了没有用处:别看石板结实,如逢乱世,会给人撬走。这句话,父亲大概没和别人讲。胜利前夕我父亲突然在苏州中风去世,我们夫妇、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后才从上海赶回苏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经管的。父亲的棺材放入母亲墓旁同样的水泥圹里,而上面盖的却是两块大石板。临时决不能改用水泥。我没说什么,只深深内疚,没有及早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我们安葬了母亲之后,有同乡借住我家的房子。我们不收租,他们自己修葺房子,并接通电线。那位乡绅有好几房姨太太,上辈还有老姨太,恰好把我们的房子住满。我父亲曾带了大姐和我到苏州故居去办手续。晚上,房客招待我们在他卧房里闲谈。那间房子以前是我的卧房。他的床恰恰设在我原先的床位上。电灯也在原处。吃饭间里,我母亲设计制造的方桌、圆桌都在——桌子中间有个可开可合的圆孔,下面可以放煤油炉,汤锅炖在炉上,和桌上的碗碟一般高低,不突出碍手。我们的菜橱也还在原处。我们却从主人变成了客人,恍然如在梦中。

父亲去世后,我末一次到苏州旧宅。大厅上全堂红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大厅上,停着我父亲的棺材。前面搭着个白布幔,挂着父亲的遗容,幔前有一张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样到厨下去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傻哭,我们姐妹弟弟一个个凄凄惶惶地跑来,都只有门槛可坐。

开吊前,搭丧棚的人来缠结白布。大厅的柱子很粗,远不止一抱。缠结白布的人得从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绕过柱子,再爬上梯去。这使我想起我结婚时缠结红绿彩绸也那么麻烦,联想起三姐结婚时的盛况,联想起新屋落成、装修完毕那天,全厅油漆一新,陈设得很漂亮。厅上悬着三盏百支光的扁圆大灯,父亲高兴,叫把全宅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灯都开亮。苏州供电有限,全宅亮了灯,所有的灯光立即减暗了。母亲说,快别害了人家;忙关掉一部分。我现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看见了。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我们忍不住在一家家珠宝店的橱窗里寻找那此玩物的伴侣,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我们家许多大铜佛给大弟奶妈家当金佛偷走,结果奶妈给强盗拷打火烫,以致病死,偷去的东西大多给抢掉,应了俗语所谓“汤里来,水里去”。父亲留着一箱古钱,准备充小妹妹留学的费用。可是她并没有留学,日寇和家贼劫余的古瓷、古钱和善本书籍,经过红卫兵的“抄”,一概散失,不留痕迹。财物的聚散,我也亲眼见到了。

我父亲根本没有积累家产的观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挂念。我只伤心父亲答应传给我的《诗骚体韵》遍寻无着,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块的旧稿。我一遍比一遍找得仔细,咽下大量拌足尘土的眼泪,只找出旧日记一捆。我想从最新的日记本上找些线索,只见父亲还在上海的时候,记着“阿X来,馈XX”。我以为他从不知道我们送了什么东西去,因为我们只悄悄地给父亲装在瓶儿罐儿里,从来不说。我惊诧地坐在乱书乱纸堆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我常希望梦见父亲,可是我只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床头柜旁,拣看里面的瓶儿罐儿。我知道什么是他爱吃而不吃的,什么是不爱吃而不吃的。我又一次梦见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苏州,车站上跟在背后走,看着他长袍的一角在掀动。父亲的脸和那部《诗骚体韵》的稿子,同样消失无踪了。

《诗骚体韵》一书,父亲准是自己不满意而毁了,因为我记得他曾说过,他还想读什么什么书而不可得。假如他的著作已经誊清,他一定会写信告诉我。毁掉稿子当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给我的信上一字未提起他的书,我两个姐姐都一无所知。父亲毁掉自己的著作,罪过还在我们子女。一个人精力有限,为子女的成长教育消耗太多,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我读了《堂吉诃德》,总觉得最伤心的是他临终清醒以后的话:“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善人吉哈诺。” 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河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 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我有时梦想中对父亲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出版。” 但是我能看到父亲虎着脸说:“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像我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很普遍,却也并不少。所以我试图尽我的理解,写下有关我父亲的这一份资料。



06



滕回生堂今昔记:我的养父(节选)

沈从文

我六岁左右时害了疳积,一张脸黄僵僵的,一出门身背后就有人喊“猴子猴子”。回过头去搜寻时,人家就咧着白牙齿向我发笑。扑拢去打吧,人多得很。装作不曾听见吧,那与本地人的品德不相称。我很羞愧,很生气。家中外祖母听从佣妇、挑水人、卖炭人与隔邻轿行老妇人出主意,于是轮流要我吃热灰里焙过的“偷油婆”、“使君子”,吞雷打枣子木的炭粉,黄纸符烧纸的灰渣,诸如此类药物,另外还逼我诱我吃了许多古怪东西。

我虽然把这些很稀奇的丹方试了又试,蛔虫成绞成团的排出,病还是不得好,人还是不能够发胖。照习惯说来,凡为一切药物治不好的病,便同“命运”有关。家中有人想起了我的命运,当然不乐观。

关心我命运的父亲,特别请了一个卖卦算命土医生来为我推算流年,想法禳解命根上的灾星。这算命人把我生辰干支排定后,就向我父亲建议:“大人,把少爷拜给一个吃四方饭的人作干儿子,每天要他吃习皮革蒸鸡肝,有半年包你病好。病不好,把我回生堂牌子甩了丢到大河潭里去!”

父亲既是个军人,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好,就照你说的办。不用找别人,今天日子好,你留在这里喝酒,我们打了干亲家吧。”

两个爽快单纯的人即同在一处,我的命运便被他们派定了。

一个人若不明白我那地方的风俗,对于我父亲的慷慨处会觉得稀奇。其实这算命的当时若说:“大人,把少爷拜寄给城外碉堡旁大冬青树吧。”我父亲还是会照办的。一株树或一片古怪石头,收容三五十个寄儿,照本地风俗习惯,原是件极平常事情。且有人拜寄牛栏拜寄井水的,人神同处日子竞过得十分调和,毫无龃龉。

我那寄父除了算命卖卜以外,原来还是个出名草头医生,又是个拳棒家。尖嘴尖脸如猴子,一双黄眼睛炯炯放光,身材虽极矮小,实可谓心雄万丈。他把铺子开设在一城热闹中心的东门桥头上,字号名“滕回生堂”。那长桥两旁一共有二十四间铺子,其中四间正当桥垛墩,比较宽敞,许多年以前,他就占了有垛墩的一间。住处分前后两进,前面是药铺,后面住家。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穿山甲、马蜂巢、猴头、虎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最多的还是那几百种草药,成束成把的草根木皮,堆积如山,一屋中也就长年为草药蒸发的香味所笼罩。

铺子里间房子窗口临河,可以俯瞰河里来回的柴炭船、米船、甘蔗船。河身下游约半里,有了转折,因此迎面对窗便是一座高山。那山头春夏之际作绿色,秋天作黄色,冬天则为烟雾包裹时作蓝色,为雪遮盖时只一片眩目白色。屋角隅陈列了各种武器,有青龙偃月刀、齐眉棍、连枷、钉耙。此外还有一个似桶非桶似盆非盆的东西,原来这是我那寄父年轻时节习站功所用的宝贝。他学习拉弓,想把腿脚姿势弄好,每个晚上蜷伏到那水桶里去熬夜。想增加气力,每早从桶中爬出时还得吃一条黄鳝的鲜血。站了木桶两整年,吃了黄鳝数百条,临到应考时,却被一个习武的仇人摘发他身份不明,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赌气离开了家乡,来到武士荟萃的凤凰县卖卜行医。为人既爽直慷慨,且能喝酒划拳,极得人缘,生涯也就不恶。作了医生尚舍不得把那个木桶丢开,可想见他还不能对那宝贝忘情。

他家中有个太太,两个儿子。太太大约一年中有半年都把手从大袖筒缩到衣里去,藏了一个小火笼在衣里烘烤,眯着眼坐在药材中,简直是一只大猫。两个儿子大的学习料理铺子,小的上学读书。两老夫妇住在屋顶,两个儿子住在屋下层桥墩上。地方虽不宽绰,那里也用木板夹好,有小窗小门,不透风,光线且异常良好。桥墩尖劈形处,石罅里有一架老葡萄树,得天独厚,每年皆可结许多球葡萄。另外还有一些小瓦盆,种了牛膝、三七、铁钉台、隔山消等草药。尤其古怪的是一种名为“罂粟”的草花,还是从云南带来的,开着艳丽煜目的红花,花谢后枝头缀绿色果子,果子里据说就有鸦片烟。

当时一城人谁也不见过这种东西,因此常常有人老远跑来参观。当地一个拔贡还做了两首七律诗,赞咏那个稀奇少见的植物,把诗贴到回生堂武器陈列室板壁上。

桥墩离水面高约四丈,下游即为一潭,潭里多鲤鱼、鳜鱼。

两兄弟把长绳系个钓钩,挂上一片肉,夜里垂放到水中去,第二天拉起就常常可以得一尾大鱼。但我那寄父却不许他们如此钓鱼,以为那么取巧,不是一个男子汉所当为。虽然那么骂儿子,有时把钓来的鱼不问死活依然扔到河里去,有时也会把鱼煎好来款待客人。他常鼓励两个儿子过教场去同兵将子弟寻衅打架,大儿子常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回来时,做父亲的一面为他敷那秘制药粉,一面就说:“不要紧,不要紧,三天就好了。你怎么不照我教你那个方法把那苗子放倒?”说时有点生气了,就在儿子额角上一弹,加上一点惩罚,看他那神气,就可明白站木桶考武秀才被屈,报仇雪耻的意识还存在。我得了这样一个寄父,我的命运自然也就添了一个注脚,便是“吃药”了。我从他那儿大致尝了一百样以上的草药。假若我此后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一定便是那时吃药的结果。我倒应当感谢我那个命运,从一分吃药经验里,因此分别得出许多草药的味道、性质以及它们的形状。且引起了我此后对于辨别草木的兴趣。其次是我吃了两年多鸡肝。这一堆药材同鸡肝,显然对于此后我的体质同性情都大有影响。






07



父亲

阿城

一九八七年三月某晚我正在纽约夏阳的画室里,这个画室是仓库改建的。旧得好象随时要出危险,但实际上什么意外也不会发生,意外是绕了半个地球从电话里传来的:父亲病重,我立刻准备自美国离去。

从六十年代初,家里就笼罩在父亲病重的气氛里,记得夏天我们在院子里与邻居喧哗,母亲出来制止,我们还小,还不能随时将父亲的病重放在心上。

父亲的病是在唐山劳改时染上的肝炎,由急性而慢性而硬化,之后,它将是父亲死亡的原因。在随时准备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是一九五七年的右派,是死老虎,批斗,陪斗,交代,劳动是象征主义的,表示侮辱,之后,去干校,一切都是当时的理所当然,但是,父亲在理所当然会死去的时代没有死,居然活到一九七九年。

这一年,对父亲来说是重要的一年,犹如一九五七年。我记得春节之前的某日,接到电话,晚上回到父亲家里,父亲背对着桌灯坐着,父亲工作时面向桌灯,累了就转过来,母亲说,组织部来人了,准备在春节前把全国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实,这当中有你父亲,你怎么看?我只想到,钟惦棐这三个字前将要没有形容词了,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这件事对母亲是非常重要的。

母亲在一九五七年以后,独自拉扯我们五个孩子,供养姥姥和还在上大学的舅舅。我成年之后还是不能计算出母亲全部的艰辛,我记得衣裤是依我们兄弟身量的变化而传递下去的,布料是耐磨的灯心绒,走起路来腿当中吱吱响,中式剪裁,可以前后换穿,所以总有屁股磨成的四个白斑,实在不能穿了就撕开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总说膀子疼,一年二十多只鞋要一针一针地做。养鸡,目的是它们的蛋。冬日里,鸡们排在窗台上啄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象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由于营养的关系,小妹妹姗姗体弱多病;三弟大陆去和母亲拔红薯秧来家里吃,兴奋得脸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机会做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死去的亲人,谁都难,但不知道父亲在劳改中怎么过。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么说我对平反这件事并不看重,我怕伤母亲的心,可能父亲也会生气,这毕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亲是右派这件事,也对我们很有影响,大哥里满不能上高中,因为我们这样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学的,而高中是为上大学做准备的。大哥是读书的人,成绩总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对当时十几岁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响;但父亲执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这是一种寄托。大哥一九七八年从插队的地方考上大学,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只陈述了这一事实,不知道父亲写信时于灯下还想到什么?

十八岁那年,父亲专门对我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为这句话,我省出自己已经成人。中国古代的年轻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礼后,大约就是我当时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间心理上的力量,于是在这个晚上,我想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出一个儿子的看法。

于是我说: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父亲笑着说,我的党龄现在被确定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时间不在党内,你妈妈今天炖了锅牛肉,你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切面卖,我们吃牛肉面。母亲也很高兴,叙说着今天的牛肉是托谁才买到的,父亲就问有没有蒜,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

一九七九年以后,父亲开始大量地写文章,发表在那年的《文学评论》上的《电影文学断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还活着,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他一九五七年以前的文章结成集子,父亲于是让我去了,可以查目录。父亲一篇《电影的锣鼓》被毛泽东亲自点名,我当时八岁,回答不出老师的诘问、学舌说爸爸是坏人,不会讲敌人,因为不明白敌人是什么意思。二十多年后,我才亲眼看到这篇文章,复印了拿回去给父亲看、父亲亦有他的感触,出版社怕得罪某某人,将书名定为《陆沉集》,父亲要用《电影的锣鼓》,最后只有妥协。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经我提醒,才没有买去做工具书。

父亲的家里,开始有许多人来了,母亲见到某些面孔,提醒他警惕,父亲明白,感慨门可罗雀和门庭若市的变化,但还是来了请坐,提供所需。父亲认识许多死去的人,他说起五十年代去看老舍的《青年突击队》首演,老舍在应酬之间,低声对父亲说:这样的戏你还来看!他讲过不少赵丹的事,但只写了一篇短文《赵丹绝笔》,与赵丹的《管的太具体,文艺没希望》同慨。我曾和父亲议论过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是外行领导内行,内行做内行的事,擢其做领导,岂不使之成为外行?岂不浪费?古人说:无能故能使众能,无为故能使众为。父亲说,论起罗织罪名,显隐发微,还得内行,这样的内行当领导,最能伤筋动骨,而外行顶多闹些“关公战秦琼”的笑话,以求少伤害计,实在应该外行领导内行,我很少发宏论,但常说“我认为”,父亲就讲起他在干校每每作检查时说:“我认为”,于是遭到批判:极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检查的时候还在说“我”认为!父亲很感激一个在干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人,这个人见父亲的交代总不能通过,便拿去修改一番,于是父亲的交代不但通过,而且还被示为其他各种分子的临时榜样。父亲询其故,这个人说,我从前在国民党的报纸做事,看家的本领就是这样写文章呀。父亲又很可惜全国的交代材料都被销毁了,认为应该选出一套“交代文学”来。巴金建议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馆,父亲说,其中可以陈列各种交代材料,我附议必须编一本文化大革命词典,否则后人会很难释读这些交代,例如“交代”;而且副词连用“最最最”会让后人认为祖先有一个时期都是结巴,于是给后世的古人类学,考古医学,训诂学的研究都造成困难。父亲大笑。父亲身上有两样令我羡慕,一是笑,二是鼻子。在我还不能从理论上辨别对父亲的判决时,只有从父亲的笑声里认定他不会是坏人。父亲的鼻子,从相术讲,不但隆中,而且悬胆,但父亲的际遇却总是不配合他的鼻子,我想,这和他与电影的关系不无影响。电影发明了才一百年,相术还不能归纳它,但也难说,靠电影发迹的明星大部分与相好有关。

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我向父亲请教其中原因,父亲说,电影是惟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惟其能进,所以麻烦。我亦对电影剧本必须文学化不赞同,父亲说,那你叫只懂章回话本的审查者怎么明白你要拍什么呢?我于是明白父亲是知其难为而为者,再好的鼻子也救不了他。母亲常常愤怒于父亲的不休息,我想我理解父亲,某种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对他们意味着放弃,于是,死亡就显现了。

纽约大雪,美国不大兴送人到门口的,所以夏阳在门外挥手,令我错觉,以为已身处北京,转头便可去医院看父亲,互相说笑话,于是父亲大笑,而且说:洗澡把。

《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离去时留下的,不似曼哈顿街头如斯散乱。

父亲三月二十日去世,因为太平洋上那条人为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我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迟到了一天。

火化前,来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亲消失者,这使得父亲像一个军人,但父亲只是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护士对湿头发的探视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虽然有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亲的后事,北京电影制片厂遣专人协助,各地电影制片厂仍欲来人,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一一谢绝,吴天明还是从西安电影制片厂遣人助理,此时他环臂立于灵堂之外,不发一言,陕西人是自古见中国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这个书生生前做过什么,希望什么,遗憾什么。

我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焚化炉前大厅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工人指点了,才发现角落里摆一铁箕,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睛,滴落在额骨上。

父亲的像前无以祭,惟有《电影的锣鼓》、《陆沉集》、《起搏书》、《电影策》这几本他的心血文字。



08



忆父亲

林语堂

我从哥伦比亚大学回家,发现母亲在哭,而父亲吸着烟斗,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原来父亲为了发明中文打字机,制造模型,不但把多年的积蓄用完,还向银行和朋友借钱,背下了一身债。我们不得不卖掉我们的公寓和家具。

父亲林从二十三岁起就梦想发明一架人人无须受训练就会用的中文打字机。关键在于重新把汉字分类,进而发明一个便利的键盘。一九三一年,他三十六岁时,以为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他从上海到美国去和工程师研究打字机的设计,回国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三毛钱。但是他念念不忘这个梦想。

现在,由于写了好几本畅销书,也有了几万美元的积蓄,于是他开始积极进行。

问题层出不穷,每个零件都须请工程师绘图,以人工制造,开销越来越大,但是既然已经投资这么多钱,实在不能半途而废。

模型造好之后,只须按三个键便可以打出一个字,比起当时的商务印书馆的笨重难打的打字机,实在方便得多。

父亲开记者招待会,各大报以大篇幅刊出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的消息,我们家一连开放三天,欢迎各界人士来参观。语言学家赵元任说:“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

一九四八年,美国默根索拉排字公司和父亲签约付了两万美元,取得独家研发中文打字机的权利,但是由于中国内战,没有进行制造。父亲发明打字机背的一身债要许多年以后才能还清。他从不抱怨,从不后悔。“人要有梦想,才会有进步。”他说。

三十年后,电脑时代开始,父亲研发的“上下形检字法”和键盘被台湾神通公司采用为电脑输入法,父亲的梦想终于实现。

当时父亲卖掉房子之后,到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美术与文学组主任,但是做了六个月却不干了。他过惯我行我素的日子,吃不消那种开会讨论问题、通过议案的日子。

那时,他已经五十六岁,和母亲在法国南部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工作之余,两人一起去菜市买菜,或是在露天咖啡馆坐坐,有时他因为工作累了,会发出“啊”的一声大叫,或是打个很大声的呵欠,他才不在乎别人回过头来看他呢。他喜爱无拘无束的生活。在法国的公园里或是街上,常见男女在拥抱亲嘴,父亲看见了,会笑嘻嘻用法语大声叫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数他们亲嘴维持几秒钟。

父亲生性憨直纯朴,从不怀疑别人。他请的美籍机械工程师看见打字机得到报界注意,突然说,打字机是他发明的,要和父亲打官司,父亲只好请律师把问题解决了。

他一生遇到的挑战很多。我祖父是个乡下的穷牧师,却充满梦想。祖父是向人借钱才能送父亲到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父母亲结婚之后到美国。父亲在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因为母亲生病两次入医院动手术,把他们的钱花完了,有一个星期父亲只有钱买一罐老人牌麦片吃,而不得不低头向外祖父借钱维持生活,他才能够继续读书。

对父亲来说,哈佛大学就是拥有几百万本书的卫德诺图书馆。他比喻自己在图书馆求知的经过,像一个猴子在森林里寻找坚果。他鼓励我们随便看书,有兴趣就看下去,没兴趣就搁下,他要我们自己发现谁是好作家,谁的名誉虽然大,作品却是平平。

父亲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且对什么事,无论大小,都有自己一套理论,往往滔滔不绝地讲给我们听。拿小事来说,一九三六年我们举家从上海搬到美国去住之后,不再有佣人,家务样样自己做。父亲对擦皮鞋很起劲,他站在路上仔细观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样把皮鞋擦得发亮,然后教我们怎样在鞋上抹油,用条软布劈劈啪啪地擦,他的手势就像街口的小童一样,擦出来的鞋和小童擦出的一样光亮,他得意得不得了。

父亲的书房叫做“有不为斋”,朋友问是什么意思,他的答案是:

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在三分钟静默的时候不免东想西想。

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

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说月亮是圆的,因为我的记忆很不错。

这些话是父亲在三十年代说的,而他一直到老都没有改变。这也许也是他写作成功的原因。他写的文章都是“真”的,他不怕把他的感情和思想坦率地表露出来,从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法。

父亲的人生观简单地可以这么说:“我认为合情理的精神是人类文化的最高理想,而合情理的人也就是最有教养的人,一个合情理的革命家并不是一把新扫帚,把整个宇宙扫得一尘不染,却总宁愿留下一点尘垢。一个合情理的戒酒者,偶尔也喝一两杯。一个合情理的素食者,也总可以偶尔吃一块牛排。如果一个人发现了伟大的科学真理,但却失去了人性,又有什么好处呢?大智慧在于不要对人性太苛求。”

这也许是他幽默感的出发点,他能够看出做人的矛盾,而宽恕一个人,因此他的幽默是谑而不虐的幽默。

父亲在压力之下,也能保持他的幽默感。一九五四年他出任南洋大学校长之后,有人便想办法把他弄下台,许多报纸都攻击他,小报更加凶恶,有一家小报竟然刊登了一个人的照片,加以说明是“林语堂的兄弟,是一个吸毒的挖坟墓的人”。我看了十分生气,对父亲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胡闹?”父亲把报纸拿过来一看,微笑道:“面貌倒有点像我。”

父亲一直到老心里都充满梦想,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父亲。

 1990年9月1日 


09



父亲的画面

刘墉

人生的旅途上,父亲只陪我度过最初的九年,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却留下非常深刻的画面,清晰到即使在32年后的今天,父亲的音容仍然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觉得父亲成为我童年的代名词,从他去世,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两三岁的记忆中,父亲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进门,就伸直双腿,让我一遍又一遍的爬上膝头,再顺着他的膝头溜到地下。母亲常怨父亲宠坏了我,没有一条西装裤不被磨得起毛的。

父亲的怀抱是可爱的游乐场,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袄宽大的两襟之间,我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有着银白色的长毛,很软,也很暖,尤其是他抱着我来回走动的时候,是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独生子”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

父亲宠我,甚至有些溺爱。他总是专程到衡阳路为我买纯丝的汗衫,说这样才不致伤到我幼嫩的肌肤。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突然不再生产这种丝质的内衣,当父亲看我初次穿上棉质的汗衫时,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问我扎不扎?当时我明明觉得非常舒服,却因为他的眼神,故意装作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傍晚时,父亲更常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架着的小藤椅,载我穿过昏黄的暮色和竹林,到萤桥附近的河边钓鱼,我们把电石灯挂在开满姜花的水滨,隔些时在附近用网子一捞,就能捕得不少小虾再用这些小虾当饵。

我最爱那月光下,鱼儿挣扎出水的画面,闪闪如同白银打成的鱼儿,扭转着,拍打着,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银梭般飞射。

当然,父亲也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为我总是很快地入梦,一方面由于它的故事都是从随手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踏雪无痕”和“浪里白条”,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从父亲买的《儿童乐园》里读到的,那时候还不易买这种香港出版的图画书,但父亲总会千方百计的弄到,尤其是当我获得小学一年级演讲比赛的冠军时,他高兴地从海外买回一大箱立体书,每页翻开都有许多小人和小动物站起来。虽然这些书随着我13岁时的一场火灾烧了,我却始终记得其中的画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也影响了我学生时期的绘画作品。

父亲有我已经是40多岁,但是一直到他51岁过世,头上一根白发都没有。他的照片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床头。82岁的老母,常仰着脸,盯着他的照片说:“怎么愈看愈不对劲儿!那么年轻,不像丈夫,倒像儿子了!”然后她总是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是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气候,不知被宠成什么样子!”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不曾听过父亲半句叱责,也从未见过他不悦的表情。尤其记得有一次蚊子叮他,父亲明明发现了,却一直等到蚊子吸足了血,才打。

母亲说:“看到了还不打?哪儿有这样的人?”

“等它吸饱了,飞不动了,才打的到。”父亲笑着说,“打到它才不会再去叮我儿子!”

32年了,直到今天,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听到啪的一声,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左臂上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红的血迹……






10



话说父亲

王安忆

父亲是一个话剧导演,一副很不知人情世故的样子,再加上他那一副很不知人事世故的样子,便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没有比父亲更不会做人的人了。他甚至连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语都没有掌握,比如,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见面时,那叔叔说:“你一点没老。”他则回答道:“你的头发怎么都没了?”弄得十分扫兴。见面的套话没有掌握,告别的套话也没有。有他不喜欢的、不识趣的客人来访,他竟会在人刚转身跨出门坎时,就朝人背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别人对他留有什么印象,是他从不关心的。他是只须自己就能证明得了自己。比起世上太多的终年终月为别人的观瞻营造一个自己的生活,是要轻松。

而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1978年,在他做胆囊炎手术时,人艺的男演员们便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误点。这种挚诚至深的对待,令我们久久难以忘怀。俗话常说人心换人心,我们虽不知道他对演员们是如何,可从演员们对他,却可以看出他的对待。也因他对人不加矫饰,人对他也不以虚礼往来。我们经常听到演员们以他的素材演编的长篇喜剧,比如,喝了药水之后,发现瓶上所书“服前摇晃”,于是便拼命地晃肚子;还比如,将给妈妈的信投到“人民检举箱”等等,诸如此类,刻划了一个糊里糊涂的父亲。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们与他也处得轻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时候,他的身边也没缺少过朋友。听母亲说,在他被划为右派的时候,就有一位阿姨为他辩护,而因此几乎划为了右派。似乎是,正因为他没有努力去做人外,反倒少了虚晃的手势,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谁都自在。

当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须条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后,要有人为他打扫现场。他一如不食人间烟火,皆也因为,尚有人为他操心此类俗事,家庭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了。在这一个纷繁的世界里,他的纯净的哲学要建立并实践,必得有人为他开辟一个清静的场所。

他不会玩一切斗智的游戏,腹中是没有一点点春秋三国,只迷住一本与世无争的书。他最大的娱乐,也是最大的功课,便是读书,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戏剧的,或文学的,个个种种。书也为他开辟了另一个清静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运用得点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这一切,他在离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觉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怅怅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实而有兴味。他走的是一条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




11


那盏叫父亲的灯

迟子建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灯。

那不是寻常的灯。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来,灯罩便诞生了,再用废棉花将它擦得亮亮的。灯的底座是木制的,有花纹,从底座中心钉透一颗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上面,待到夜幕降临时,点燃蜡烛,再小心翼翼地落下灯罩。我提着这盏灯,觉得自己风光无限。

父亲给我做这盏灯总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说做灯罩,总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能做成一个。尽管如此,除夕夜父亲总能让我提上一盏称心如意的灯。没有月亮的除夕夜,这盏灯就是月亮了。我提着灯,怀揣一盒火柴东家走西家串,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几句这灯有多好,然后再心满意足地点燃蜡烛去另一家。每每转回到家里时,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那时父亲会笑吟吟地问:“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

“全给丢在路上了。”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紧提回家来了。”“还真顾家啊。”父亲笑着说,便去看那汪蜡烛油上斜着的一束蓬勃芬芳的光。

父亲说过年要里里外外都是光明的,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高高挂起的是红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刷刷响。低处的是冰灯,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暖。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有声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亲送我的灯,年则妖娆迷人了。

我一年年地长大了,父亲不再送灯给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提着灯串来串去的小孩子了。我开始在灯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处挂起红灯,在低处摆上冰灯。

然而,父亲没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亲去世的当年我们没有点灯,别人家的院子里灯火辉煌,我们家却黑漆漆的。我坐在暗处想:点灯的时候父亲还不回来,看来他是迷路了。我多想提着父亲送我的灯到路上接他回来啊。爸爸,回家的路这么难找吗?从此之后,虽然照例要过年,但是我再也没有提着灯的福气了。

一进腊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会来信说年忙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说被子拆洗完了,年馍蒸完了,各种吃食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然后催我早点儿回家过年。所以,不管我身在哈尔滨、西安,还是北京,总是千里迢迢地冒着严寒往家奔,当然今年也不例外。腊月廿六我赶回家中,母亲知道这个日子我会回去的,因为腊月廿七那天,我们姐弟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我们去看父亲了。给他献过烟和酒,又烧了些纸钱,已经成家立业的弟弟叩头对父亲说:“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过年去儿子家吧,我家住在……”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门牌号重复了几遍,怕父亲记不住。我又补充说:“离综合商场很近。”父亲生前喜欢到综合商场买皮蛋来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会忘的。

父亲的房子上落着雪,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几声鸟鸣。我们一边召唤着父亲回家过年,一边离开墓地。因为母亲住在姐姐家,所以我们都到这儿来了。姐姐的孩子小虎刚过周岁,已经会走路了。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小虎从里屋出来了,我点着小虎的脑门说:“把你姥爷领回来过年了。”小虎乐了,他一乐大家也乐了。

可是,当晚小虎哭个不休。该到睡觉的时辰了,他就是不睡。母亲关了灯,千般万般地哄,他却仍然嘹亮地哭着。直到天亮时,他才稍稍老实起来。姐夫说:“可能咱爸跟到这儿来了,夜里稀罕小虎了。”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们都信了。父亲没有看过他的外孙,而他生前又是极喜欢孩子的。我们从墓地回来,纷纷到了姐姐家,他怎么会路过女儿的家门而不入呢?而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小虎,当然更舍不得离开了。

母亲决定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去。早饭后,母亲穿戴好,推着自行车,对父亲说:“孩子也稀罕过了,跟我到儿子家去过年吧。”母亲哄孩子似的说:“慢慢跟着走,街上热闹,可别东看西看的,把你丢了,我可就不管了。”母亲把父亲“送”走的当夜,小虎果然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把屋子挨个走了一遍,一双黑莹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东看西看,仿佛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爷到哪儿去了?

初三过后,父亲要被“送”回去了。我多希望永远也不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风湿病,一个人往回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多年前的这一天,在一个落雪的黄昏,我降临人世。那时天将要黑了,窗外还没有挂灯,父亲便送我一个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发现一个苍老的卖灯人。那灯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亲,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的院子该有一盏灯的。我买下了一盏灯。天将黑时,将它送到了父亲的墓地。“嚓”地划根火柴,周围的夜色就颤动了一下,父亲的房子在夜色中显得华丽醒目,凄切动人。

这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盏灯,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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