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语文教学

罗晓晖 

本文是此前我在青神中学教研会上的谈话，陈玲老师整理后发给我，我看了之后做了一些删改，在此发布。我要隔空致谢陈老师，她让我感到温暖。

2023年4月8日，罗晓晖老师莅临青神中学参加“青神县中学共同体语文教研会”，活动中，晓晖老师侃侃而谈，解答了中学语文老师的诸多困惑，带着一群语文人领略“不一样的语文教学”。以下是根据录音整理的讲座文稿。

01

教学需要提前谋划

我今天来聊天，不用PPT。除了正规的赛课用一下PPT，我上课一般不用PPT。说到这里，我觉得现在的教师越来越像PPT解说员。上课前先弄一个PPT，上课时就一张一张地翻PPT，一张一张地解说给学生听，这就是所谓的上课。我认为这是不行的。某一天学校突然停电，怎么办？语文教师要有讲功，没有PPT，照样能够讲，这个讲功不是说口才好，首先要求的是对教学内容高度熟悉，真的做到成竹在胸。没有成竹在胸，你就讲不出来，更不可能讲好。为什么现在很多老师只能当PPT解说员？因为对教学内容根本就不熟悉，更谈不上研究。离开了PPT，心里就慌了。对教学内容必须高度熟悉，在熟悉的基础上，才可能产生对教学内容的深刻理解。对教学内容理解的深度不够，教学就一定是肤浅的。这就要求教师要成为一个会思考的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通达学科的人。PPT泛滥的现象，说明现在很多教师的教学能力在退化。

我刚才说我是来这里聊天的。我喜欢到这里来聊天，我是第一次到青神来。这个地方倒是路过若干次，早前有一次我记得路边有个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苏东坡初恋的地方”。啊呀，那个地方的姑娘该有多大的吸引力啊！苏表哥都喜欢，说明这一定是个美好的地方。在中国文学史上，我喜欢的只有两个人，都是咱们四川人。第一个就是李白，李表哥；第二个名叫苏轼，苏表哥。其他人当我的表哥不够格。另外一个人物我非常尊敬，他是孔子，孔子辈分高一点，叫孔表叔。中国历史上我就只有这么三个亲戚。青神这个地方很小，眉山我倒是去过若干次。我还到过三苏乡，我很怀疑苏轼的老家可能就在那个乡下，后来苏家就可能住到眉山城里面去了。

青神很美好，苏表哥喜欢这里的山水和人物。但刚才听课的时候我听到陈老师讲到现在情况不那么美好，这个县城高中面临很大的困境，首先就是生源。成绩好的学生基本上都往大地方跑——也包括教师——这种现象已经发生几十年了。可以说我本人也属于县城中学流失的优质教育资源。我的老家在重庆，我是重庆潼南人。我最早的时候是在潼南中学教书，一九九四年从潼南中学流失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即所谓的现代化进程，已经持续了几十年；而这几十年的基本趋势，就是农村里的进县城，县城里的往大地方跑，更大地方的就往国外跑。人往高处走，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县城高中的生源确实可能不是很好。对于这种局面，我们没办法，脚在人家腿上，他要跑，你是留不住的。那么面对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怎么办？

我认为还是有办法。办法是什么呢？根本的一条，就是在教学上要提前谋划。跟大城市相比，县城中学的生源水平和教学整体水平相对低一点，这就决定了我们无法跟他们拼短期，要提前谋划，长期深耕，持续用力，久久为功。语文这个学科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因为学生从小都以汉语为母语，语文的水平固然跟大城市的学生有些差距，但这种差距不是不可克服的。就我所知，大城市里的学校在语文学科教学的长期战略上谋划得少，在短期战术上考虑得多，教学主要还是要么跟着惯性走，要么盲目跟风。只要我们谋划得好，起步得早，勤思学理，务求实效，从起始年级开始抓，完全有可能取得优秀的成绩。

02

要教给学生思考的章法

教学首先是要发展学生的思维，使其心智变得更加清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就是这个意思。我教书三十多年最大的体会是，一个人学不学得好，好到哪种程度，最终取决于这个人的天赋。教书也是这样，一个教师教书教得好不好，虽然跟他是否好学很有关系，但最终能否达到教学的高境界，仍然取决于他的天赋。天赋中最核心的是思维品质。当年在成都七中教书，我任教的有理科实验班，有平行班。理科实验班的理科很强，学生平时在语文上花的时间比平行班少得多，但是语文成绩比平行班却好得多。为什么呢？就是脑瓜子好用啊。天赋不够，认真学习也会有进步，但进步空间是很有限的。人天赋太差，最终肯定是不行的；但一个人的天赋，却不是可以通过教学提高的，能提高那就不能叫做“天赋”了。那么教学就没有意义了吗？不，教学固然不能让一个人变得更聪明，但能让一个人具有更多知识和技能，并帮助他更有效地去思考问题。很多学生并不笨，或者说并不特别笨；之所以显得笨，是因为思考问题没有章法。没有章法，头脑里就是一团昏乱的浆糊，无法展开有效能的思考。教学就是给学生讲章法，我们可以教的其实就是一些章法。当学生不具备思考的章法，他看起来就很笨。懂得了章法，他就变模样了。

有个很典型的例子，可以说明我是怎样启发学生、传授思考的章法的。我一直都教高中，要经常指导学生写议论文。写议论文，就是对事情、对现象、对观点发表评论和看法。可以从哪些角度、哪些方面展开思考呢？我给学生示范章法的一个典型例子是“东施效颦”。对“东施效颦”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对于“东施效颦”，百分之九十的学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批评，批评东施盲目模仿西施。东施模仿西施，结果越来越丑。这样的批评固然有其道理，但写下去不会有亮点，因为这个成语或者这个故事，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在批判盲目模仿的。这种思维顺应了一种惯性的、大众的、公共的立场，这是一种顺向的思维。不是这种思维方式要不得，而是你想的和别人想的没有什么区别。对一个话题提不出有别于他人的看法，这代表我们对这一话题的讨论未能做出贡献。

对任何事情，我们都讲辩证。什么叫辩证？辩证的基础是要一分为二来看，两面都看。那么，我们不妨思考一下，东施有没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呢？有。哪里值得肯定呢？她追求让自己变得更美丽，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我们天天都在呼吁学生追求真善美，结果人家东施真的去追求美了，你又说人家要不得。东施的追求有什么错吗？没有错。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价值取向正确。她没有追求假恶丑，她的追求是正当的和值得鼓励的。

这种思维方式叫逆向思维，跟第一种正向的思考不同，它是逆向的，试图从人们惯常否定的现象中找到可以肯定的，或试图从人们惯常肯定的现象中找出可以否定的。这两种思维路径都成立，因为事物都有二元性，这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一无是处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有积极面和消极面，这取决于我们站在哪一面来看。哪怕是一堆臭屎，也至少可以做农家肥。一个笨人，可以叫他去抬轿子，做这样的事不需要聪明。人为什么一定要都聪明呢？其实聪明也是一个须辩证看待的东西，当一个聪明人拥有邪恶的动机和观念，他只会危害我们的世界。我最近翻译《论语》强烈地感受到，道家的智慧是深邃的，法家的智慧是险恶的，儒家的智慧才是温暖的。所谓的辩证就是“一分为二”之后必须“合二为一”，一分为二不是搞诡辩，不是头脑分裂，而是要在看到对立的基础上看到统一，看不到统一就不懂辩证。学生很难理解辩证分析，是因为他们的着眼点更多地放在了“对立”而不是“统一”。写作文先来展开肯定性的论述，然后用“但是”一转进行否定性论述，他以为这就是辩证。这不叫辩证，这叫神经分裂。前面你说它要得，后面你又说要不得，那它究竟要不要得？辩证里面最重要的不是对立，而是统一。统一当中有对立的元素，虽然对立但却是有机地统合在一起的，这个才叫辩证。辩证的根本其实是统一，因为一个事物如果没有统一，就意味着这个事物是崩溃的和不成立的。作文中辩证分析的前提是，必须找到一个基本的立场——你究竟是整体上认同，还是整体上否定，然后再抓出其中的对立元素来进行分析和权衡，说明你为何持这个立场。这种思维才叫辩证思维。一分为二，不是把一个东西搞成两个，不是肯定了又来否定。

分析任何现象，都要厘清最基本的事实，尽量看清现象的全部。比如东施效颦，她对美的追求，就是一个基本事实。而她的目的在当时不可能实现，这也是一个基本的现实状况。在那个时代没有美容院，东施想在肉体上变得更漂亮，根本不可能。现代社会是可能的，你是塌鼻子可以跑到美容院把鼻子垫高，你脸皮有点黑可以去抹点什么东西让它显得有点白。但古代没有现代美容院，东施没办法。那么东施就只好绝望了吗？也不是，她有些部分是可以改善的，比如气质。后来的聪明人为东施创造了一组词，叫外在美和内在美。身体没办法改变，那就改变气质精神气貌。外貌不美，心灵可以美嘛。这样去思考，就开创出一条新的论述路径。我们可以建议东施在自己的精神上、心灵上多下功夫，努力提升和改善自己。这是第三条思考的路径。这条路径是引入新概念或新观念来审视和诠释老问题，它带有相当程度的超越性。

还有一条思考路径，我把它叫做颠覆性思维。很多时候，我们看到世界上的某种现象，就会从心理上立即发生一种不自觉的指认，暗自给出某种认同或否定的立场。比如东施效颦，这个材料一旦给出来，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想究竟是赞同还是否定。我们忘了关注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这事是否真的可以评论或值得评论。也许不值得评论但我们却去评论了，也许不应该评论但我们却去评论了。我们可以对东施指手画脚吗？在现代社会里发生的事情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叫个人事务，一种叫公共事务。你今天晚上要吃稀饭，还是牛肉汤，或者干脆饿一顿，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和自由，纯属你个人权利范围内的事，这就是所谓个人事务。公共事务则是牵涉公共利益的、跟大家利害相关的事务。比如说天然气要涨价，我跳出来说，“那可不行，我收入这么低，这会影响我的生计。”我是有权这样做的，因为涨价跟我的个人利益发生了关系。很明显，东施效颦是典型的个人事务。她喜欢效颦就效颦，不喜欢效颦就不效颦，关你什么事？这是人家的个人选择，无论你是赞同还是反对，其实都构成了对东施的冒犯，妨碍了她的个人自由和权利。也就是说，无论对东施效颦采取何种评价，本质上都是不恰当的。东施效颦与否，是东施个人权利范围内的自由选择，不关我们的事。正确的做法不是对此指手画脚而是保持沉默，我们必须避免有害的议论。这种思考是颠覆性的，开辟了全新的思路。

把上述思路一一提出之后，我就给学生总结，思考任何一个现象，其实都有这么几条思路——正向的，逆向的，引入新概念的，颠覆性的。这其中有两点要特别注意。第一，在写作时，必须基于材料的内在逻辑进行分析，严防跑偏，不能拉着半截就跑。第二，“事当两可要平心”，这四条思路都有其道理时，要谨慎稳妥地斟酌权衡。以上这些，就是思考的章法。对作文题目材料中的现象，学生以往就只知道跟着感觉走，喜欢就赞成，不喜欢就否定，完全没有真正的审视和思考。没有审视和思考，你能写出怎样的文章呢？

遇到问题就跟着感觉走的人，不是合格的学习者，不是具备结构化知识和健全理性的人，更不是有思想的人。对任何现象，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理性和分析，而不能听凭感觉和情绪。在我看来，一切听凭感觉和情绪的人，都不会是有教养的人。什么是有教养？就是言行受理性和良心支配。让人有教养，这是教育该做的事。言行不受良心和理性支配而受感性支配，那就是畜生，畜生就只是根据本能而行动。我刚才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什么呢？我想说的是，学生的智商是无法通过教学去提高的，但学生思考问题的方式是可以优化的。一旦学生掌握了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他的思考就会显现出力量，他就会发现原来他自己并不是先前所显得的那么笨。学生未必笨，看起来不够聪明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掌握到有效的思考方法。一旦掌握到有效的思考方法，学生的智商跟以前还是一样的，但表现出来的思考效果却完全不同。多数学生都有很大的学习潜力，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教他们。学生为什么要来求学？是因为他脑袋里面有包。教学是干什么？教学就是把那个包给减小一点最好是能消除。减小做得到，消除不太可能，消除就成佛成圣了。脑袋里面没包的那是圣人。我坐在这里，我脑袋里照样有包，而且有很多包。这很正常。人非圣贤，孰能无惑。为什么有惑？就是因为脑袋有包。脑袋没包了就不会有惑，那就是彻底的“明明德”，也就是明心见性了。教学的首要任务，是要在教学生如何思考问题上下功夫，让学生懂得正确地分析和思考问题。

03

教学须有学理思考

阅读是在干什么？在分析思考文本。写作是在干什么？在创制一个文本来表现出种种观察、感受、情绪和思考。无论你阅读的是什么，无论你所写的是什么，你都得思考。思考是关键，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和怎么做，都取决于他的头脑。

在座的可能有初中语文教师。初中学生写记叙文，基本上都是正能量的，我们老师教也总是教正能量。写作文写什么？那肯定就写好人好事呀。请各位仔细想想，你写的尽是好人好事，但在真实的生活中，你碰到过多少好人好事？我敢说，你碰到的绝大部分都是烦心事、糟心事、不爽的事和凡庸的事。这才是生活的现实。教师经常教导学生说，写作是源于生活的。生活明明是这个样子，学生写作文的时候他怎么就不尊重真实的生活了呢？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好人好事呢？学生实在找不到好人好事，于是就编好人好事——其实编故事也不是你这编法呀。写小说就是编故事，有几篇小说是编好人好事编成了经典的？凡是经典，没有一篇是写你这种好人好事的。文学的基本价值，其实是要揭示社会的残缺、人性的丑陋；为什么要揭示这些，是因为期待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得先看出哪些部分需要改善。一个世界是不会因为你天天唱赞歌而进步的，我们需要批评，因为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我以前评课很犀利，很多老师很害怕。这不仅取决于我坦率的性格，也取决于我经历的影响。当年在成都七中教书，我有一个忘年交，是成都七中数学组组长，叫王希平。有年轻教师上课，王希平去听课。课上完了，年轻教师很谦虚，请王老师指点指点。王希平对他说：“如果你打算请我吃好吃的，我就说你这堂课上得有几处不好。如果你不请我吃好吃的，我就说你这堂课上得好，好得一塌糊涂莫名其妙。”王希平的意思其实就是，你应真心感谢那些指出你的不足的人，批评是宝贵的财富。一个教师准备一节课尤其是公开课很辛苦，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反复斟酌，反复修改，经过苦心经营，自我感觉通常还是不错的。但真正的行家一听，发现还是有缺陷。行家不给我们指出，我们自己就很难了解，甚至还会陶醉在虚假的完美感受之中。这样如何进步呢？所以，那些愿意批评我们的人，是我们的贵人。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正确理解正能量。鲁迅解剖人性和社会，就是正能量。批评与自我批评，就是正能量。你能说歌功颂德、溜须拍马是正能量吗？

我们要歌颂新生活，赞美新时代，这当然是正确的，必要的。但我同时觉得咱们轻易别玩这个，这方面的高水平玩家，在我们周围多得很，你玩得过人家吗？我们要玩我们能够玩、且玩得漂亮的。作文要玩点有血有肉的，跟我们的生命体验紧密关联的。只有这样，学生才会真正感受到写作的意义，感受到写作与自身生命的联结。现在学生觉得写作文真的是个负担，跟他们真想说的话无关。我上课为什么学生喜欢？因为我说真话啊！而且我说的还不是很笨的真话，我希望说点对他们有启发的真话。

我上课的主要方式是跟学生聊天，学生留下了不少聊天记录。下面讲一段学生的课堂记录。有一次我在课堂上问学生，“你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同学们交不交？全班同学齐声回答“交”。我问这叫不叫有品德，同学们都说有品德，这是拾金不昧。我说这当然值得恭喜了，我班同学全都是有拾金不昧的美德的人。我接着问，有一天你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同学们交不交。全班同学齐声回答“交”。这当然更好了。“有一天你在马路边捡到一千元，但今天早上你父母忘了给你零花钱，同学们交不交？”这时就有一部分学生不交了，动摇了。我说有一天你在马路边捡到一亿元，而且没有任何人看见，你独吞下去将不会面临任何后果，同学们交不交？全班同学齐声回答说，不交。我的结论是，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我们有道德，其实不是真有道德，只是诱惑不够。德是难的，这就和“美是难的”一样。不要轻易谈论道德，我们觉得自己有道德，很可能只是一种自我肯定的心理假象。高中语文教材有一篇课文，卡夫卡的《变形记》。《变形记》告诉我们，我们自以为基于血缘关系的这种亲情牢不可破，这也是一种幻觉。格里高尔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他家里的亲人起初还是试图去帮助他，但他老是变不回人，最后就成了让全家人烦恼厌弃的东西。他老爸后来甚至用苹果去打他。我们平时觉得，你是我的孩子，那我愿意舍弃生命保护你。这是真诚的想法。但假设我们也遭遇到和卡夫卡故事里一样的情况，会怎么样呢？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不要轻易去考验人性。有时候，人们还是活在某种假象中比较好。哪怕看到了真相，人们也愿意更轻松地活在假象之中。生活与世界，往往就是这样。卡夫卡的思想是深邃的，没有深邃的思想，就不会有深邃的写作；卡夫卡的思考取向是批判的或反思性的，没有批判和反思，就不会存在有意义的写作。这几句话符合写作的学理，对作文须如何立意具有深刻的启示。

我经常给初中教师讲，我们教学生写记叙文，首先要对记叙文为什么有价值有个基本的学理判断。在《方法与案例：语文经典篇目文本解读》这本书中，我重新诠释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说明这五种表达方式。叙述表现人在时间中的经验，叙述必须要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叫叙述。描写表现空间经验，议论表现我们的想法，抒情表达我们的情感，说明介绍我们了解到的知识。为什么是五种表达方式，刚好五种，不多一种也不少一种？因为经验、思想、情感、知识已经完整地涵盖了人对世界的认知的所有方面。

而叙述和描写两者必须是配合起来的。为什么？因为在人的感知中，这个世界是立体的，里面发生的种种都是过程性的，既有空间场域也有时间过程。时间在我们的意念中只是一条抽象的线，如果没有空间中的事态变化我们就无法形成具体的经验。因此，叙述当中一定要有描写，没有描写的叙述一定会失败。要写好一篇记叙文，最重要的方法是什么？是描写。描写意味着空间关注，意味着注意力在时间中的短暂停留，没有描写也不可能完整地表现人在时间中的经验。从表达角度说，没有描写就不可能有饱满的笔墨。叙述和描写基本上是在配合，以完整地呈现人的经验。

那么如何处理记叙文选材呢？那得先厘清记叙文是什么，写记叙文要干什么。记叙文是什么文体？记叙文就是记录经验的文体。从基本道理上讲，你的经验之所以还有讲述的价值，是因为它具备独特性。如果你的经验我都经验过，体验过，我就没必要听你再讲一遍了，读你写的作文就相当于浪费我的时间。所以，记叙文一定要提供独特的经验。如果经验不独特就不要写，除非你对寻常经验有着不寻常的认识。

譬如你要写一篇关于你妈妈的记叙文。千万不要写你妈为你送雨伞，也不要写你妈早上给你煮鸡蛋。除非你是每天早上起来给你妈煮鸡蛋，下雨天你给你妈送雨伞——这些事情可以写。你妈给你送伞没必要写，因为下雨天放学的时候，每个妈都在这样干。所以写这样的事没有价值。这是第一个原因，缺乏独特的经验。第二个原因，就是写作必须基于对所写的对象的理解。尤其是记叙文写作，要有对真实生活的真正理解，要特别注意不能用这一种经验去屏蔽另一种经验，要让经验具有被我们比较、审视的机会。这话听起来有点抽象，我是表达这个意思——写你的母亲，你就写她如何去爱你，比如你生病了她背你去医院啊，下雨就给你送伞啊，每天给你煮鸡蛋啊，这种经验是片面的和未经审视的，很可能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你妈。你妈不只是你妈，她还是可能经常被你爸欺负的那个妻子，是被你外公外婆有点嫌弃的那个女儿，是和你爷爷奶奶相处未必那么和谐的那个媳妇，是她所在的单位上不乏委屈的一个女职员。你只看得见你妈给你的爱，可能意味着你并不真的理解你的母亲。我曾说过一句很尖锐的话：一个只有对你的母爱的母亲是不真实的。你对你妈根本就缺乏理解，你怎么可能写得好你妈呢？怎么可能把她写得有血有肉呢？你妈这个黄脸婆，她曾经是个心怀愿景的青春美少女。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她心里很多美好的东西还在碎裂，好多美好的梦想已经破灭？她的内心有过梦想和伤痕，有更丰富、更饱满、更感人、更有穿透力的东西。然而这些你都看不见，你只看到一个每天对你笑着给你煮鸡蛋的妈妈。像这样，你对你的写作对象不了解，你怎么可能写得好呢？你的经验是非常片面的，甚至是有点自私的。写作者必须更严格地审视自己的经验，必须更深刻地把握写作的对象。文章应该这样去写，教学生写文章应该这样去教，才写得出真正有感染力的文章。

学理并不是一个玄乎的东西，尊重事实，尊重常识，尊重逻辑，尊重情理，尊重学科知识脉络和学生认知规律，这就是讲学理了。我在文本解读和阅读教学方面讲过很多例子，这里简单谈一谈。在阅读的时候，首先要教学生对文本有个基本的观察。基本观察是什么？就是要看它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有，有什么写法的特色没有，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没有。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看到这个标题，就要意识到这是一个空间转换，这一转换意味着什么呢？《阿Q正传》《社戏》《祝福》《孔乙己》，这些标题都很短，“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个标题是否太长了呢？你可以写两篇文章啊，一篇叫“百草园”，一篇叫“三味书屋”，标题很短，写起来也不麻烦。鲁迅为什么偏要把百草园跟三味书屋拉在一起写成一篇文章呢？

如果看到这个标题，就觉得它只是个标题，这就表示你没有思考，你的脑袋处在一种非常被动和麻木的状态。观察的敏感会启发出强烈的分析意识，有了疑惑才会渴望求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是一个空间的转移。写这种空间的转移，一定是有原因的。文本企图通过这种空间改变揭示什么？这就找到了分析的切入点。

文学是人的文学，这是常识。那么，分析文本，要看文本里写了些什么人，文本通过这些人试图表达出对人怎样的理解。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这些人拿来研究，是分析这个文本不可或缺的关键项目。这个文本中写了三个人：“我”、三味书屋的先生、一个同窗。只有“我”是贯穿全文的，“我”承载着全文的主题表达功能。主题是什么，这个问题比较宏大和复杂，那么先从研究次要人物开始。首先是三味书屋这位先生。他是一个纯正的儒家知识分子，拒绝回答“怪哉这虫是怎么回事”，跟孔子一样“不语怪力乱神”，他追求教育的纯正性。这位先生很爱护学生，基本上没有用戒尺打过学生，他有惩戒学生的权利，但没有行使这种权利。不难看出，这是一位好老师。这位老师在学生读书的时候，他自己也很陶醉地念着书，特别是“铁如意”“金叵罗”那一节赋文。那两句赋文是描绘李克用指挥倜傥打胜仗之后开心的痛饮，老师每次念到这里就会把头拗过去拗过去，这种陶醉的姿态折射出了这位老师曾经有过的功业梦。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他未能拥有李克用那种指挥若定、建功立业的人生高光时刻，他成了小学生们的一个老师。这位老师内心深处，显然有他自己的坎坷、失落和心酸。其次是他父亲开锡箔店的那位同窗。父亲开店，家里比较有钱，但这位同窗毕竟还是儿童，还有儿童的天性，愿意花钱买走“我”画的绣像。后来做了店主有钱了，做了绅士有社会地位了，但“那东西早没有了”——当一个人充分社会化，他会用功利的观点来看问题，就会逐渐远离童真一片、只顾兴趣的天性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人生的初始社会化；走出三味书屋踏入社会做事，是人生的持续社会化。这就发现了这两位次要人物跟主要人物“我”的关系——社会化，以及社会化会带来什么。联系起来思考，我们就会看出整个文本的主旨是在讲人生，讲人生的社会化，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沉沦的过程。百草园曾经是“我”小时候的乐园，现在早就卖给朱文公家的子孙了，家族败落了。这跟三味书屋中先生的人生梦想的幻灭，同窗的童真天性的破灭，具有相似的走向。《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的就是人生破灭的故事，写得非常悲哀，显示了鲁迅的一贯特色，那就是忧愤深广。

以上的分析是依据文本本身的脉络展开的，是尊重常识和理性的，因此是符合学理的。这种分析具有强大的示范性和说服力，学生听了，就觉得真是这样，似乎懂得一篇文章该怎样去读了。阅读教学就是教师不断地示范如何去读懂文章。教学生读懂文本，空洞抽象的方法是无用的，关键是对具体文本的分析必须是遵循学理的。讲学理的分析，本身就是方法的示范。

说到这里，我要特别强调方法的可用性。教师喜欢讲方法，这没有错，问题在于方法要管用，因为方法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我听了好多老师讲古诗鉴赏，都提出理解古典诗歌要“四看”——看标题、看作者、看意象、看注释。我曾经很不客气地说，语文教师喜欢讲方法，但所讲的方法百分之九十五都没用。方法怎样才算有用，要看学生能否上手，学生能用这个方法解决问题，这才是有用。读懂古诗要“四看”，这不是废话吗？学生又不是瞎子，他难道看不见有一个标题吗？但他看见标题就是个标题，他无法去真正理解这个标题。真正应该看的是标题和正文之间的对应关系，标题是如何投射进正文的。在研究标题和正文之间的关联这个层面上，真正的方法才会浮现出来。“看标题”是假方法，因为这种所谓的方法中并不包括具体的知识。“四看”列出了“看”的对象，却不包括怎么“看”的方法知识。因此，“四看”只是看起来好看，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语文课堂上这种教而无用的情况，可谓比比皆是。为什么教而无用，是因为无论从知识构成脉络来说，还是从学生认知方面来说，这样的“教”都是跟学理不沾边的。

我总结过，语文教师在语文课堂上讲的话，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话是废话。我曾经开玩笑说，老师上课孜孜不倦地讲着学生已经知道的东西，学生不知道的老师不讲，学生知道得不清楚的老师也不讲。为什么？因为老师只知道学生知道的；学生不知道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知道得不清楚的，老师也知道得不清楚。教书久了，老师的水平就变得跟学生相同，甚至不如那些比较聪慧的学生。我觉得这个风险很大。我们教书是为了提升学生，这首先得提升自己。你自己没有提升，你是没有力量去提升学生的。你都在河里挣扎，怎么可能把学生拉上岸呢？提升自己，要从学科学理、教学学理的理解入手。

讲求学理，并不是创造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来做旗号，而是要尊重事实和理性，回归常理和常识。比如高中有篇课文叫《烛之武退秦师》，我们喜欢讲烛之武是如何退秦师的，给学生的感觉就好像是烛之武特别会说话。这种教学其实是在给学生传导错误的信息。秦师是烛之武说退的吗？事情并不这样简单。烛之武言辞巧妙？恐怕未必叫做巧妙。一个人说话，说得巧不如说得好。“巧言”是孔子所厌恶的。什么是说得好？就是说话得体。说话的最高境界就两个字“得体”。不得体的话，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叫说得不好。

烛之武的话，其实是说得好，不是说得巧。烛之武说得好，那么晋文公呢？“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晋文公这一席话，说出了诸侯霸主的高度。这是领袖或统帅级别的人说出来的话，这种话未必是烛之武说得出来的。这位霸主说出的话很简洁，但这个话真的具有领袖的气度和格局。所以不要只说烛之武话说得好，晋文公也说得好。郑伯的话也说得好，他对烛之武的几句话中既有明确的道歉也有含蓄的威胁，烛之武一听就不得不出山了。如此看来，这些人都善于说话。如果读了《烛之武退秦师》就只知道烛之武会说话，就说明没把这篇文章读懂。这样的教学其实是不对的。

在人生和社会中，利益之争是普遍的。这是个常识。任何生物要生存，都需要资源和能量。争夺资源以求生存，是生物的本能。人在社会生活中也是这样，人的特殊性在于在保证生存的前提下，会追求作为人的体面和尊严，而不只是像动物一样活着。但生存是我们首先要保证的。所以分析人的行动，分析叙事性文本，必须分析人的行为动机，分析行动给行动者会带来怎样的利益，物质的或心理的利益。《烛之武退秦师》里面获利最大的是哪个？是秦伯，但你会发现秦伯在课文里一句话都没说。你对烛之武言辞巧妙津津乐道，言辞巧妙又有什么用？政治军事斗争是以利益为核心的。秦国为什么会撤军，并不是因为烛之武言辞巧妙。那是不可能的。冷兵器时代，行军打仗的成本很高，人力资源成本、时间成本、交通成本、后勤成本，这些成本非常高，所以劳师袭远，只要不成功，那就是失败。读《烛之武退秦师》，你会发现秦伯是得到了利益的，秦国获得了在郑国驻扎军队的权力。郑国实际上是牺牲了部分主权才让秦伯退军的。郑国主权受损吃了亏，晋国劳而无功也吃了亏，获利最大的就是秦国。这就叫利益分析。这样分析就会特别清楚：秦国为什么要撤军，因为获得了利益，不是因为烛之武说话好听。

这样理性的分析才是文本分析，这种分析很有用。比如小说阅读，就一定要分析人物的行动以及行动的动机和原因；如果不教学生去分析这些，学生是读不懂小说的。小说、史传都是叙述性文体，都需要这样的分析。这样的分析不止是教学生学习语文，也是在教学生认识人与人性、社会与人生。万事万物都不离一个“理”字，教学生树立健全的理性，这就是所谓教书育人。把教书教好了，就是在育人。讲学理的教学就是教书育人；不讲学理，既教不好书，也育不好人。

04

教师应成为研究者

要教好语文，就要探求语文教学的学理。探求学理，这就意味着教师应成为研究者，把语文教学做成基于研究的教学。学科教师的教学研究有三项：研究学科，研究学生，研究训练。

第一是研究学科，对我们来说就是研究语文是怎么回事。学科研究透彻了，教学就会弄到点子上，就能突破关键处，这在底层逻辑上决定了教学的有效性。学科研究是个大题目，是学科教师应该终生致力的事。其中名堂很多，我就不多讲了。

第二是研究学生。研究学生如何理解并掌握教学的内容，在此基础上就有所谓教学方法和教学艺术。我常常觉得，“教学方法”“教学艺术”是被强行创造出来的词汇，因为没有独立存在的教学方法和艺术。你把学科和学生研究透了，自然就有了教学的方法和艺术。在学科比较通达的前提下，假如对学生的性格、智力、心理都有明确的洞察，你怎么教都会是对的。

禅宗有一种教学方法，叫“棒喝”。人要开悟很难，不少高僧用“棒喝”来教导。“棒”就是一棒向你打来，“喝”就是突然一吼给你一惊。这有点像虐待和体罚。你脑袋不开窍，老师就给你打个洞。这种方法听起来是如此不可思议，但确实让不少和尚开悟了。教学没有僵死的方法，不同的知识的理解路径不同，教学方法也就有不同。教学没有固定的方法，因为人和人不同，不同的学生所适合的方法不同。有些学生适合打，你一打他就被打醒了；有些学生不适合打，你一打他就跑去跳楼了。教师是活人，不要死在方法上。不懂得人，就是不懂教育；不懂得人，就不可能懂得教学。

研究学生，就是要懂得学生。相对于成人而言，学生还是容易懂得的，他们这个年龄阶段其实很单纯，容易被看透。我以前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读了好些本书，其中一本就是东汉末年的《人物志》。人的精神气象、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一定会流露在神情举止之间，很多内在的东西会表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和一个疲于奔命的人，一个天天在工地搬砖的人和一个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人，走在街上差别很大。研究学生更多地需要用心的观察，不需要频密的接触。我平时和学生接触不多，但我觉得我能较好地掌控他们的动态。教师站上讲台去看学生，就是一个上帝视角，学生是一个怎样的状态是很容易看见的。研究学生是眼中有学生，眼中有学生就是慈悲心。这里我要澄清一下，我认为眼中有学生是为了了解学生，不简单等同于尊重学生。有些学生不值得尊重，正如有的教师不值得尊重。我在教学上不止是尽心尽力也卓有成效，我对学生有恩，我才值得学生尊重。反之则不值得尊重。对于学生来说，你肯向善向上，可堪教化，才值得我来尊重。学生又不是老爷，对不对？你值不值得尊重，我们要观察。当然，从一般意义上来讲，人对人都要有尊重，这种尊重是指尊重人格，每个人在人格尊严上是平等的。人格是一个中性的心理学概念，不代表人品好，人品好，那才值得我尊重。所谓尊重人格，就是我把你当成一个人在看，没把你当成一头猪，这已经就是尊重了。现在很多地方把尊重学生理解为迁就学生，把学生和家长理解为享受教育服务的上帝，把学校教育事业理解为服务业，我觉得太荒唐了。

第三是研究训练。研究训练包括研究训练题、测试题、中高考试题，研究如何在语文活动中利用这些题使学生更好地形成语文的能力。

教学研究的目的，是提高教学质量。当前已经到了让学生做题越多学生就变得越傻的阶段了。过大的训练量，导致了“刷题”等乱象。什么是刷题？就是做题不顾质量，迅速做完了事。但我们知道，学习中真正起重要作用的是思考，做题的本质是提供思考问题的机会。

现在的教学中，不重视思考、甚至屏蔽思考的现象随处可见。例如，现在的课堂喜欢热闹，主张学生活动要多。我想说的是，教室里要那么热闹干嘛？真正潜心思考的状态是安静的；又唱又跳又闹，很可能说明思考不在场。这些年来的课改，把很多学校的教室改成了餐厅，学生围坐进行所谓小组合作学习，基本上就是餐厅里面那个格局了。我对此是很反感的。说得极端一点，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布道，是已经了解真理的人向尚未了解真理的人布道，而不是让对道一无所知的蠢人相互讨论。一堆无知的人围绕着无意义的问题能讨论出什么？这不过是浪费宝贵的教学时间罢了。教学要传道受业解惑，教室里不应充斥着过量的噪音而应回荡着思想的声音。我反对无效的讨论，我主张教师要敢于讲和善于讲。当然，如果总是教师讲却讲不到点子上，那也不行，倒还不如什么都不讲。无论教师或学生，如果都是言不及义，都是浮词浪语，那么大家都该闭嘴，不如到外面去看看天，看看花。

做题就是要让学生动脑筋，题目必须具有思维的含量和思考的挑战。不要用机械的简单重复的题，把学生做死了。怎样的训练才能促进学生思维发展和提升，怎样的题做了才能帮助学生更好地掌握语文，怎样评讲才能讲到要害处，怎样的活动才具有学科学习价值，语文能否设计出一个像数学那样的合理的例题体系，其中涉及很多具体的研究，对教师的要求很高。学生的思考力增强了，语文学科训练到位了，应对考试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我也教过一般的县城中学，在潼南中学教了五年，在江油中学教了三年，在新都一中教了三年，然后到成都七中教了十三年。我的经验证明，虽然县城中学的生源比较差，但还是有办法提高学生成绩的。语文学习是母语学习，学生的母语水平跟发达城市的差距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大。大家对此要有信心，在教学有效性、训练有效性方面多下一些研究功夫，我们的学生应该能取得更好的成绩。教书这件事，做得好是功德，做不好是作孽，我们要做有功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