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固体的器件实验室,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办公室,经过风淋室就是超净间,超净间里都是些真空镀膜仪,匀胶机和半导体测试仪。做器件的人,穿着脏兮兮的实验服,有事没事都聚在门口的办公桌旁边,每每打上几页新文献,随便找地儿一站,开始谈论些新的研究进展和自己做出的实验结果。倘若是牛人,自然不必在外面瞎扯淡,那就直接进去做实验了,但这些博士,大抵是些小师弟,还没有那么牛逼,只有那些穿着干净实验服的大师兄,才不看文献,慢慢换了衣服,踱进超净间开始镀膜做器件。
我大学毕业就失业,被系里的院长推荐来有机固体做工,老板说没什么器件基础,怕用不了特牛逼的仪器,就在老式镀膜机上练练手吧。一起用老镀膜机的师兄们,虽然说话容易,但唠唠叨叨加缠不清的也很不少,教我用仪器,也不是很会教,所以等到我用老镀膜机,三天里被我搞坏了七八次,所以过了一周,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个事。幸亏推荐我来的院长情面大,辞退不得,于是专把我扔到外面办公室里读文献。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外面,也没法去操作仪器。虽然看起来是在搞科研,但总觉得不做实验没什么前途,好生无聊。老板忙着申请基金,师兄们一个个忙着毕业,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做实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孔乙己是大师兄里面唯一穿脏兮兮实验服的人。他身材很高大;清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活像爱因斯坦。穿的虽然也是实验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从进了实验室就没换过,扣子还掉了几只。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charge-transfer, organic
crystal等专业名词,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又是物理系毕业的,别人便从论坛上“物理达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实验室,外间办公室看文献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听说你的paper改了三遍又让影响因子0.1的杂志给拒了!”他不回答,换了拖鞋,默默的进超净间做实验。他们又故意高声嚷嚷道,“你一定又被审稿人骂的狗血喷头!”孔乙己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了,意见一大堆,还是直接拒掉。”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学术批评不能算骂,咱们搞学术的,能称之为骂?”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运气不好”,什么“审稿人没有看明白我的意思”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实验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是有个很好的工作,但终于为了科研梦来读这个博士,本来就不是学化学的,又不会搞些易发文章的课题,终于越过越衰了,弄得快要毕不了业了。幸而还会帮人家做些材料表征,便替人家补补器件数据,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屑优化实验。材料做的不少,还是没什么好结果出来。如是几次,连请他做材料表征的都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净整些小玩意,投些低档次的杂志。但他在我们实验室,品性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来不拖别人的材料表征,虽然间或心情不好不做实验,名字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两周,定然把结果做出来,总结成PPT,从粉板上拭去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做了几个材料,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做科研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影响因子0.1的杂志也发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些专业名词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和其他大师兄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他们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催他文章,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师弟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半导体物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既然学过,……我便考你一考。有机半导体,是有几类的?”我想,快要毕不了业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发表论文的时候,写introduction要用。”我暗想我的论文还没影呢,而且我们组introduction也从来不提这些基础的东西;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电子型和空穴型么?”孔乙己显出既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实验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这些半导体里的电荷迁移模式有几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拿出文献要讲解,见我不热心,便又叹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隔壁实验室的孩子听到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自己的Idea。孩子们听完,仍然不散。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罩住自己的脑袋,弯腰下去说,“不多了,我的Idea不多了。”又直起身子想了想,点点头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节前的两三天,老板让师兄总结实验室工作,师兄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实验室了。还有十九个材料没表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八卦师弟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又被拒了。”师兄说,“哦!”“他总仍旧是投些烂杂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投了个没影响因子的新杂志。没影响因子,不被SCI收录,能投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被老板骂,后来让重新做一个实验投个有影响因子的,折腾了半个月。”“后来呢?”“后来死活不愿意再搞器件了。”“不搞器件又怎样呢?”“怎样?许是退学了。”
师兄也不再问,仍旧慢慢的替老板总结实验室工作。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比一天凉了,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靠着暖气,也需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人来做实验,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师弟帮我把提包拿出来。”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跑到实验室外一望,那孔乙己畏畏缩缩的站在外面。他的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实验服,实验服上写着名字;见了我,又说道,“师弟进去帮我把东西拿出来,老板不让我进实验室了。”师兄也伸出头,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有十九个材料没做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等有机会再做吧。”师兄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不会又被没影响因子的杂志拒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但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被拒了,老板怎么连实验室也不让你来了?”孔乙己低声说道,“我在,在,在忙着写毕业论文…….”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师兄,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师兄都笑了。不一会,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他,他便在别人的说笑声中,慢慢地走去了。
从此之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毕业生答辩,师兄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材料没做呢!”到了第二年端午,又是毕业生答辩,又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材料没做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毕业生答辩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已被开走了。
来源: 张磊的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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