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伯和他的小蓬船

      老叶化春泥

   保山伯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一个中等个、体微胖的老头儿。他很喜欢孩子，从未见他发过脾气。那时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供销社是这小镇子上最大最红火的单位，而他竟有幸为供销社开船，专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采购货物。为此，他颇受小镇上人们的尊重。保山伯自然是个很精明的老汉，只可惜唯一的儿子是个傻大个，且脸上还生着许多麻子。傻而且麻，这在女子们都很挑剔的汉江小镇，想找可意媳妇就颇具难度了。然而，保山伯的傻麻儿子居然娶到了漂亮媳妇，那些既羡慕又嫉妒的人们都说，这漂亮媳妇准是冲着保山伯来的。可不是吗，只要保山伯的船一靠岸，就有一小包东西递到儿媳妇手中，里面不是香皂水粉就是洋布纱巾……总之都是女人们最喜欢的时髦货。

那年我小学刚毕业，一个暑假在家发疯地玩。在小镇上玩得腻了，便央求保山伯带我到县城去玩。看着父亲的面子，他爽快地答应了。他的小蓬船其实很小，船前后两头是货仓，中段支起一个船蓬。船蓬是用木板精心镶成的，左右开着小窗。蓬内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厨房，生活起居用品一应俱全。这小蓬船便是他水上之家，也是他赖以生存的资本。正值盛夏，小船在江心顺流而下，凉风缕缕，擦身而过。保山伯在后面荡桨，因为是顺流，也显得很轻松。我在船头迎风而坐，看着两岸的翠色杨柳像天边的彩云一样缓缓向身后飘去，感觉自己像赤脚大仙在天上飞。

船到县城的码头时已经是下午。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多得数不清，有些船头开始冒烟了，保山伯也开始动手做饭。看见他在这小天地里准确无误地操作一切，我想帮他做点什么，却一点也插不上手。不一会，我就闻到了锅巴饭的焦香，接着是小炒菜香，引得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开饭了，看着我那饿虎扑食的样儿，保山伯露出慈祥的笑意说：“慢慢吃，吃饱，别鲠着。”我哪能不吃饱呢？可要我慢慢吃办不到。那时的粮食是定量供应的，或许那一顿我就吃掉了他三天的粮食。

吃过饭后已是傍晚，我说要到戏园子去看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县城的戏园子看戏），保山伯有点不放心，但又不忍心不让我去，便再三嘱咐我早些回来，要记住来去的路，别迷了。而我呢，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县城又不是头回来，怎么会迷路呢！已记不清那晚看的是什么戏，只记得散场后随人流涌出来，灰暗的路灯下正飘着毛毛细雨。我感到有点昏昏的，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似乎与白天大不相同，哪里还记得什么来去的路！开始时是跟着前面一伙人往前走，后来前面一伙人渐渐散了，我就一个人糊里糊涂往前走，辨不清东南西北，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不知折腾了多久，竟抬眼看见了那又高又长、黑魆魆一片的汉江大堤……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早瞥见堤脚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我又认定那人就是保山伯。我在黑暗中叫了一声“保山伯！”，他也叫了我一声，然后我就听见他如释重负地抱怨：“要真把你这个小人弄丢了，我可怎么向你爸爸交账啊！”

过了些年，我在县城上高中。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从县城顺堤走回家。那时汉江正发大水，浑浊的江水早已盖过堤脚的柳林，爬到了堤半腰。时近黄昏，当我快要走到回小镇的下堤路口时，江边方向传来的“救命”声使我停住脚步。顺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色头顶漂浮在浑黄的水面，离堤岸已经有好几丈远。我仗着从小练就的好水性，一纵身射过去，那人很快就抓住了我伸出的手，在沉浮的刹那间，我认出溺水者正是保山伯。将他扶上堤岸后我感到很诧异，一个一生与船、水打交道、水性极好的人怎么会溺水呢？保山伯却感慨万分地说：“年龄不饶人那！我看到我的小蓬船被水荡开，就赶紧跳下水去追，哪知水性早已不济了！还是命不该死，正巧就遇见了你。”听了他的话，我又赶紧跳下水去帮他追船，幸好可怜的小蓬船被一根柳枝挂住，没被那疯狂的黄水卷走。

又过了许多年，保山伯也该是古稀之年的人了。那年年前大风雪，据说是百年一遇。村庄、田野、小路、大堤全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一片白。大雪初霁的那天早晨，小镇上赶早集的人传出消息，说保山伯倒在了街口水沟边的深雪中……原来，保山伯赶着年前从县城往小镇运年货，来回多跑了几趟，那天船到小镇码头时已经夜深，他踩着深雪，翻过大堤，摸到街口时竟不幸绊倒在大雪覆盖的水沟中，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保山伯死后，他的儿子没能接班，那可爱的小蓬船也不知归属于何处。

                                                                                       初发于 2012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