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成的容颜,醒不来的梦
---读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2025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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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头的宣纸铺了许久,砚台里的墨已磨得浓淡恰好,可那支狼毫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纳兰性德望着素白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像是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想唤一声她的名字,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哽咽,泪水便顺着脸颊滑落,在宣纸上洇开浅浅的痕。
他原是想为她画一幅肖像的。岁月在眉梢眼角刻下细纹,记忆里她的模样却总在恍惚间摇曳,怕再晚些,连眉梢那抹温柔的弧度都要记不清了。凭仗丹青重省识,多好的念想
—— 笔锋落处,她便能从宣纸上走下来,仍是初见时的模样,笑起来眼角有细碎的光,唤他 “容若”
时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玉兰。他甚至已在心里描摹了千百遍:鬓边该簪着她最爱的白玉兰,衣襟要染着暮春的花香,背景就画那年他们同游的月下荷塘。
可真当笔尖要触到宣纸时,心口却像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突然汹涌而来:她为他研墨时专注的侧脸,寒夜里为他暖手的温度,病中强撑着笑说
“莫怕” 的虚弱……
每一笔回忆都带着刺骨的温柔,催得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掉下来。他想画她含笑的眼,可泪眼朦胧中,眼前只剩空寂的床榻;想画她轻蹙的眉,指尖却抖得握不住笔。原来有些悲伤太重,重到丹青也载不动,终究是
“一片伤心画不成”。
人鬼殊途,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日夜扎在心头。她走后,春不见花开,秋不闻雁鸣,连廊下的风铃都像是失了似的,再响不出从前的清悦。他只能盼着夜色沉下来,盼着梦里能再遇她。梦里真好啊,她还是那样巧笑倩兮,牵着他的手走过熟悉的回廊,说要为他做最爱吃的点心。他们像一对鹣鹣鸟并翼相拥,依偎着看晨光漫过窗棂,连呼吸都缠着暖融融的甜。
可
梦总醒得太早。鸡还未啼,天还未明,一阵风过,檐角的铃突然响了,清泠泠的声儿撞碎了梦境。他猛地睁开眼,帐外只有沉沉的夜色,伸手去摸身边,只剩一片冰凉的空。原来又是一场梦幻,原来她早已不在。
夜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和着风铃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漫开来。他披衣坐起,听着那风雨铃音,一滴泪落在枕上,悄无声息。这雨,这铃,这漫漫长夜,都成了她的替身,陪着他一遍遍念她的名字。
纸上的泪痕渐渐干了,留下淡淡的印迹。他终究没能画出她的模样,可心里的画像早已刻得入了骨。也好,这样她便永远是记忆里最好的模样,在每个午夜梦回时,踏月而来,与他再续那未竟的温存。只是这风雨铃音,要陪他熬过多少个这样的黎明,才能把这无边的思念,轻轻送到她那边去。
附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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