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组诗选三）

 

安琪/诗

 

 《故乡雨大依旧》

 

返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的雨夜

返乡的水混同故乡的水

游荡在故乡

瓢泼的雨夜

雨夜中一朵朵伞花游动

每一朵都藏着

古老城市的泪滴因为这是

故乡的雨

故乡的水

因为这是离乡背井人羞愧的往昔

我肯定不是良家妇女

我肯定我不是良家妇女否则就不会　

背井离乡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和雨水浸润出的

黑褐屋檐

生一个女儿抚育她成长

生一群乱跑乱叫的梦想

看它们汹涌

看它们枯萎

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黑褐屋檐下的老父老母

牵他们渡过旺盛的中年

牵他们渡过衰竭的晚年

我应该守着故乡的荔枝、龙眼，和芒果

守着水仙、玉兰和木棉

守着榕树、樟树和槐树

守着地瓜和地瓜腔

守着我们的闽南语

但我没有

雨夜潮湿，苔藓潮湿

西桥亭旧壕沟已更名宋河

大通北黄江嫔已更名安琪

举着流水的雨伞行走在故乡的青条石板路上

故乡雨大依旧

故乡依旧

浇灌我，用有情有义的雨，用悲欣交集的雨

和水。

 

2018-6-2，北京。

 

 

《芗》

 

一个字贴在一座城市的面孔上

就贴在我的心上因为我是

芗城区人，我和这个字就

血脉相连

也许你一生也用不上这个字

你甚至拿不准这个字的读音

但我不

无数次我在履历表上填写漳州市

芗城区

芗是我中午的白米饭

早晚的稀粥

芗曾经是我的饭碗芗城区

浦南中学，芗城区文化馆

芗

我曾活在你的草字头上

也曾活在你的乡字音上

直到我离开

15年了　

我的笔下不再有你

当我一遍遍把地址填为北京时

芗在沉默

芗的芬芳长出了腿比我更决绝

芗飞跑而逝

芗有思想

会去寻找爱它的人他们在芗城区

芗

一个字，一个只与一个城市相爱的字

芗城区

也许你一生也用不上这个字

但我要你知道这个字

我要用一首诗

让你知道这个字。

 

2018-6-2，北京

 

 

《北庙新村》

 

妈妈回来的时候

我正在阳台看书，妈妈下班

从漳州茶厂走路回来

走过水文地质队

走过玻璃制造厂

走过一个半小时疲惫的路程

来到我看书的阳台

好的妈妈，粥已煮熟，我要去

空一空，我要去

空一空

我迅速下楼，跨上永久牌自行车

沿着新华西路

沿着始兴南路

沿着修文东路

沿着

漳州的大街小巷

把漳州空了一遍

口中哼着忧伤的歌，心中装着

青春的迷惘

把漳州空了一遍

什么时候我的自行车才能踩出漳州

什么时候我才能踩出漳州？

 

2018-6-3，北京。

注：空，闽南语，大约等于逛但有一种茫然的意味。

    （选自《芙蓉锦江》2018年12月总第18期《九人诗选》）

安琪，本名黄江嫔，1969年2月生于福建漳州。写诗，画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独立或合作主编有《第三说》《中间代诗全集》《北漂诗篇》《卧夫诗选》。出版有诗集《奔跑的栅栏》《极地之境》《美学诊所》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等。诗作被译成英语、德语、韩语、西班牙语、日语、蒙古语、藏语等传播。

[品鉴]

漳州是诗人安琪的故乡。她漳州题材的作品，长诗短诗，我读过十多首。《漳州》组诗的语言无拘无束，跟我“放纵而任性”的写诗习性不谋而合，所以格外令我刮目。我想用“裸语”这个词来界定《漳州》组诗奇特的语言属性。唐代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自言自语，对过去是说给大地听，对未来是说给天空听，对现在是说给自己听，没有任何烘托，没有比兴，没有起承转合，而是突如其来，直来直去，脱口而出，这就是“裸语”。在这方面，《漳州》中的《故乡雨大依旧》尤其使我醍醐灌顶。

对于今生今世生存于大城市的人们而言，还记得故乡是一种情思奢侈，而能够返回故乡，则是这种情思奢侈的意象再现。我长途跋涉，终于回到故乡怀抱，哪知突遇瓢泼大雨，于是急忙呼唤雨伞雨衣，躲进长亭短亭，或者立于别人的屋檐之下，怒对天空发狠：“怎么不长眼啊”等等，会用泄愤来“宽慰”我的尴尬遭遇，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诗人安琪不是这样，她是痛快淋漓地接受了这场大雨，《故乡雨大依旧》：“返乡的水/游荡在故乡的雨夜/返乡的水混同故乡的水/游荡在故乡/瓢泼的雨夜/雨夜中一朵朵伞花游动”，诗人在雨中淋漓自我，淋漓那些只会对自己诉说的往昔羞愧、那些背井离乡的毅然决然、那些不吐不快的乡情纠结、那些生存无奈与隐秘伤感。所谓“裸语”，其实就是直白，赤裸裸的，不加修辞，这种话语自由自在，长长短短，喷涌而出，“我肯定不是良家妇女”,“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黑褐屋檐下的老父老母/……但我没有”，“西桥亭旧壕沟已更名宋河/大通北黄江嫔已更名安琪”，就这样，诗人“举着流水的雨伞行走在故乡的青条石板路上/故乡雨大依旧/故乡依旧/浇灌我，用有情有义的雨，用悲欣交集的雨/和水”，整首诗流畅如斯，一气呵成，她跟天老爷说话，跟自己说话，尤其是，跟自己的心灵说话，所以，所有的话语都出自天然的语感，自发而来，这就是全部。

“裸语”的特点是一次性突发，不可再生。像“我应该守着故乡红砖墙和雨水浸润出的/黑褐屋檐/生一个女儿抚育她成长/生一群乱跑乱叫的梦想/看它们汹涌/看它们枯萎”这样的句子，它们不仅是属于安琪的，而且是、也只能是属于安琪的“这一首诗”的，当它们在《故乡雨大依旧》中出现后，从此就永远定格了，绝不会还会在安琪的其它诗歌中再遇到。就《故乡雨大依旧》而言，别人是衣锦还乡，她是“语境还乡”，因为她是诗人。别人在故乡迎接盛宴，她迎接“裸语”，诗人的“裸语”，有感而发，干净利落，直抒心声，宛若天籁。

（杨然）

诗人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