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我心

葛水平

武陟有一座庙叫青龙宫。庙里有一条小青蛇，春暖花开时常出没在青龙宫犄角旮旯里，武陟人叫它“老爷”。过去有本事的大户人家民间也喊老爷。青龙宫几百年来历经沧桑，经道光、光绪年间几次增修，成为相当规模的明清建筑群。它最大的特点是：房上、墙上、梁上、柱上、门上、窗上到处是千姿百态龙的形象。青龙王龙母在人间所做的善事和归神界惠普中州沐甘露所办的奇事传说，武陟一带比比皆是，历史真实记载的龙文化会使你认为青龙王龙母在武陟就是两个“活物”

武陟青龙宫墙上镶嵌一块石碑，碑上画一条七寸长拇指粗细的小虫，是青龙王显灵时的样子。正殿供奉一张上下铺小床，如读书学生睡床的缩版。老爷来时上铺睡一下，下铺睡一下，偶尔也会定定地张望法师诵经，在木鱼低语中抬头喝一口伸过来小碗里的矿泉水。能看到老爷的人都是命好之人，许多人仰望显灵的诚服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二月初二是青龙宫庙会，这一天，寺庙里来朝拜的人，那叫个人山人海。香烟罩了寺庙的天空，迟来的有钱人，怕果由因生，为解焦心之苦，一沓沓人民币越空扔往庙门前，那钱不叫钱，透着一股尊者之气。现实社会中人性的最高典范此时是那样的规矩美好。所有人面对跌落在庙前的钱，虔敬地肃着脸说：“越是照得见钱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品德。”人民币掸抚了俗界浮躁驿动的心音，那钱很简单地放进了泥胎像前的功德箱。

青龙宫最有意思的事不是小青蛇老爷，当然小青蛇老爷也很有意思。武陟在沁河边上，一条长水，水流千里总有一个归字等着，沁河在此处归入黄河。当我们为了两条大河的浩荡而激昂而感动的时候，往往忽视了强强联手前的朝夕生变。因此，武陟这块土地上长生坎坷。一个地方有一座寺庙守着，这个地方就会物质文化起来，种善因获喜缘，种恶因获苦果。民间的道理心顺口服。

明崇祯年大旱，作为中州人民心中认定的祈雨福祉，天旱得深重时，武陟知县第一个要去青龙宫祈雨。祈雨有一套祈雨程序，祈雨后大多是三日或七日，云会团了蛋来，朝阳映着一角青苔暗长的墙根，湿气结珠时，雨要生了。那年的祈雨之后，天地一色，墙根青苔像生了癞疮的头，一如既往生癣。县太爷被那悲凉的旱灾场面紧紧攫着，命系百姓的大旱还没有扼住他的喉咙，他心气过盛，雨居然敢和一县父母抗衡，相信没有什么敢把他难住，除非是他的上级。做官的人都是大隐于朝的人，你龙王爷算个啥？他要下属准备一只木桶，桶内盛满炸药，中间一柱长香，三个时辰熬过，雨一定会来。无论从精神、意志、信念上，他都很自信。

武陟城百姓很为知县这种“献身”而感动。这是一件多么叫人揪心并牵肠挂肚的事呀，悲喜之间，一柱青烟。

行事之前知县沐浴焚香，来自天庭的神秘气息罩住了整个武陟城，城市百姓把青龙宫围得水泄不通。不知何故，知县穿越百姓而过时，日头下红光满面，百姓的气息像无数的力量从体内喷射而出，知县认识到了属于自己的胜利，神的力量或许是人自身的力量，一切都来自权力，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万般荣光。知县行礼后长跪在青龙宫当院的锦缎蒲团上，一桶炸药，一柱青烟，四围下没有人声，体能和生命意志经受着最为残酷的炼造。百姓认为只有县太爷长跪此地才能感动上天。雨来，雨来，雨定会来。

三个时辰中，百姓与知县不能动念，一心求雨，上下八方没有共生的朋友，一柱青烟缭绕着人对神的误读和神对人的误导。

神佛无言，永远沉默，极其本相。

那一声红光拔地而起时，知县心中五内清明。

七克灵魂走往太虚途中，一条长龙迎面而来。

知县上前大喝一声：“好你个畜生，我候你三个时辰，你到哪里野去了？”

长龙说：“你依仗权势在人间作祸，天下旱情与你等贪官有很大的干系，你守着大河不知用水来抗旱，反倒无知得弄丢了自己性命。”

知县恼怒：“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喝斥堂堂朝官，小心我贬你做蛇！”

长龙心中一惊，人说人中之龙，人从来都不说人中之蛇。长龙很怕，人间不公莫过如此！转念之间又想到，九霄之外天不会无风生云，自己的心怎么脆弱得变成了一个恍如隔世的人。它迅疾回头咬了自己的心一口，警示自己决不可像人一样去斤斤计较。

知县说罢依旧惦记尘念，俯冲直下，直扑一个过路的农妇身上，哪知农妇手里牵着一头黑驴，正当生产，知县脑壳被击碎了似的，来不及选择，两条后蹄已经伸出了黑驴的水门。

日头照射，没有云霞，长龙只是一条无色的线从风的窄谷间蜿蜒而去。世界依旧尘土飞扬。

此时，一个匠人仰头望天，他听见青龙宫上空嗡嗡如蚊子，继而隆隆如雷。晴天响雷可有翻云覆雨播弄？

但见武陟街道担水拉水人前呼后拥，赤膊而行，汗如水滴，肋骨可数。匠人被平铺直叙的生活增添的这出戏剧酝酿很久。

若干年后，匠人终于想明白了，这俗界每一处不经意的时光都有被埋没的风景。为官者，托身江湖，权力，在民众心里只有屁股异常肥美，可谁能坐满天高水阔满眼青山？

匠人边动手边想四个字：我咬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