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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调侃川渝两地江湖菜,称,川渝江湖菜的做法其实就一招:火大,油多,味精起坨坨。呵呵。这话乍看失之偏颇,细究起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大凡菜肴,舍得给油,一般来讲,入口都不错。反之,寡油,做出来的菜,肯定难以下咽。确实,这个已是常识。
在我们重庆,就有一道菜,叫做“油渣儿白菜”,讲究的就是油荤的拿捏。据了解,其他省市也有,只是做法稍有不同。做这道菜一定得选上好新鲜的包包白(莲花白),辅以大火,旺油,但并非传说中的“味精起坨坨”,适度添加即可。最重要的配料还是那用肥猪肉炸油后的肉渣——金灿灿黄橙橙的油渣儿。其实,油渣儿就是起到油荤的作用。夹一筷裹着油渣儿的白菜,入口轻咬,油而不腻,菜的清香和着肉的鲜味充盈满嘴。那滋味究竟如何?这样讲吧,即便我胸中有成吨的词汇,也不及一个“爽”字来得妥帖。
说到油渣儿,让我想起上个世纪清贫岁月里发生的一桩事儿,有些忧伤,但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却是喜感。彼时,我等同学三人年纪尚幼,大约都七八岁。一个绰号鸡脚,因特瘦腿细得此名,另一个绰号盐巴罐,姓严,算是姓氏惹的祸。我叫什么,偶不说。嘿嘿,你懂的。反正小时候每个小孩儿似乎都有绰号。
一天晚上,我们去盐巴罐家宵夜(吃晚饭)。盐巴罐他妈炒了一盘包包白——这是当天唯一使用了油的菜,其他东西不是蒸就是煮。记得有蒸包谷粑,有一钵芋儿汤,虽没放油,但加了盐和葱花,挺香的,还有一小碟下饭的咸菜和豆腐乳,至于红薯,干脆扔进煤灶热灰堆里烘烤闷熟,外焦内软,巴适得很。彼时来说,油精贵,能不用则尽可能不用。我等三个小孩,最喜欢吃的还是那包包白,尽管煎炒似乎过度,有些糊锅,但粘有油荤,也算美味。
突然,盐巴罐喊:“妈,我吃到油渣儿了!”笑得幸福而灿烂。盐巴罐母亲愣住了,一脸狐疑。盐巴罐咂咂嘴,弄出很夸张的“吧嗒”声,说:“嗯,是油渣儿,香!真香!”盐巴罐母亲也不搭话,直奔厨房,很快返回,笑着说:“罐子(他母亲就是这样昵称的)今天运气真好,就你一个人吃独食,吃到了唯一的一块油渣儿。”我和鸡脚一听盐巴罐妈这话,很不服气,于是二人猴急地伸出筷子去那盘白菜里面翻找,除了那泛着油星的菜汤外,传说中的油渣儿连影儿都没有。盐巴罐母亲说:“找啥呢,就这一小块,都被罐子吃了,没有啦!”“阿姨,不会只有一块油渣吧?”我与鸡脚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问。盐巴罐母亲正色道:“小娃娃要听大人的话,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你们两个在盘子里面乱找,不礼貌!”一听这话,再瞧盐巴罐母亲的脸色,我与鸡脚尽管心里不爽却都不敢造次,立马面对现实,端好各自的碗,筷子就是投枪,果断而粗暴地刺向那几坨无辜的红薯。事后,我与鸡脚仍心存疑惑:白菜里咋个就一小块油渣儿呢?并就这事问过盐巴罐N次:“你妈平时是不是都这么凶啊?”
后来,我等同学三人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前不久,开同学会,我与鸡脚、盐巴罐又见面了。相约第二天去盐巴罐家看他妈妈。盐巴罐妈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这回是盐巴罐老婆下厨,菜品很丰富,尤其那道油渣儿白菜,确实好吃。我笑道:“这么好吃,是不是‘火大,油多,味精起坨坨’啊?”盐巴罐老婆直摇头,她介绍说,好吃的原因是油渣儿放得多。正说话间,鸡脚突然发问:“哎,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盐巴罐家吃白菜的事情?”经鸡脚这一提,我们都想起来了,于是都笑起来。盐巴罐老婆不明就里来了兴趣,连问什么事儿这么好笑?是不是盐巴罐小时候调皮捣蛋闹出洋相?非要问个究竟。于是我便将四十年前的这桩“油渣儿公案”回溯了一番。盐巴罐母亲不动声色地听着,表情有些不对,似乎眼里还泛出泪光。
终于,盐巴罐母亲发话了:“孩子们啊,不是我当年凶你们,是白菜里面根本就没有那啥油渣儿——那是菜油炒的啊!”盐巴罐母亲告诉我们,当时她就断定白菜里不可能有油渣儿,并猜到那所谓的“油渣儿”是什么劳什子。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还特意去厨房看了一下,得到印证。所以,她返回桌前就已变了脸色。但是,一看到盐巴罐因为好运当头,一个人独享了那一小块油渣儿,显得无比开心快活的样子,作为母亲的她实在不忍心去揭穿。这年头难得打一次“牙祭”吃一回肉的,就让孩子高兴一下吧。于是她才笑着说“罐子今天运气真好,就你一个人吃独食,吃到了唯一的一块油渣儿。”听盐巴罐母亲这么一说,我们都想知道当年盐巴罐吃到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盐巴罐母亲沉吟良久,说:“当时我就去厨房查看了一下剩下的那两个包包白,心里全明白了!”“阿姨快说,究竟是什么嘛!”鸡脚急切地问。盐巴罐母亲看了一眼我与鸡脚,然后又看了一眼盐巴罐,低着头说:“菜没淘干净呗,那就是一条被菜油煎炒焦糊了的猪儿虫(菜青虫的一种)!”
沉默似乎来得很突然,此刻世界是如此安静,安静得几乎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但是,片刻之后,于无声处,笑声猛然爆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每个人都笑得眼里有泪。这笑声并非只是简单的快乐与忧伤,可谓五味杂陈,经久不息,似乎要穿越上个世纪的清贫岁月,去叩问那个难忘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