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锅肉: 早年快乐与旧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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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生总会有一些秘密的快乐与忧伤蛰伏在心里，似乎很难被终日忙碌的自己触及。多年以后，或许因了某个机缘，这些看似琐碎细微的生命片段倏然从沉睡中醒来，让人在长吁之后泪流满面。

而一部关于美食的系列纪录片便成就了这样的机缘，让我想起上个世纪关于食物的一些桥段。那可不是什么珍馐，就是咱百姓餐桌上司空见惯的菜品：回锅肉。不贵族，很平民。然而，就是这市井里巷的寻常菜品，却承载着儿时简单的快乐与忧伤，以及锦帛般柔软却永不起皱的亲情故事。

记得那是一个食物匮乏的艰难年代，猴年马月也难得吃上一回肉的。自然，有肉吃的当天便会成为孩子们的节日。我们家乡话管这叫“打牙祭”。每到傍晚时分，我总是与屋檐下嗷嗷待哺的燕子为伴，幻想着自己也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鸟儿，孤独而安静地停在门前栏杆上望向院坝不远处的那条小道，待母亲回家的身影甫一出现，便鸣唱着飞了过去。

有一天，依然是傍晚时分，我刚一飞到母亲跟前，似乎隐隐嗅出淡淡的食物的味道。原来，那天母亲从单位公共食堂带回点回锅肉。我的手游蛇般探进包里迅速捕捉到那散着香气的小小的饭盒，捧着，嗅着，雀跃着，哼着儿歌朝家的方向往回飞，眨眼功夫已远远地将母亲抛在了身后。刚至楼道拐角处，说时迟那时快，“二指禅”使出来，一片大肉囫囵落肚。

咋这么快就下去了呢？似乎有些懊恼，咂咂嘴心有不甘，“二指禅”作势欲再次使出，脚下却传来“哐当”一声，慌乱间饭盒滑落，心碎一地。天啊，已到嘴的美食突然没了，对彼时小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催的事情呢？一个孩子刚刚丰满起来的朴素的快乐与希望就这样从指缝间弄丢了。后面发生的事儿可想而知：一阵突如其来的稚嫩的哭泣声浪迅速漫过了好几幢楼宇。

此后连续数日，我的世界雪一直下，一直下。那种忧伤连母亲都说没见过。或许，用现在的观点来看，一小饭盒稀松平常的回锅肉算得了啥？如此纠结的确有些不值。但是，大凡经历了那个食不果腹年代的人们，一定能够如我一样感同身受：食物曾经在我们过往岁月里留下过怎样的快乐与忧伤，即便过了N年，仍然刻骨铭心。

经历了那些年生的人们一定都还记得，大凡日常生活用品都得定额配给。我的母亲更是很难得买上一小块猪肉回家。盼星星盼月亮地候到有肉吃的那天，幼小的我便会倚着厨房窗棂饱览母亲烧煮回锅肉的全过程，那是人生中最美丽而漫长的时辰。当猪肉煮到半熟时，从翻滚着的汤里升腾起薄雾般的水汽，袭来的阵阵肉香似乎绕梁三日也不会散去。真的是“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收腹、吸气，啧啧连声：“好香！好香！”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说，这绝对是一种交织着希望、欢乐、幸福甚至夹杂着些许忧伤的等待。就这样掰着手指数着分秒，承受着哈喇子汹涌澎湃的煎熬。好不容易捱到母亲将热气腾腾的猪肉从锅里捞出，等在一旁的我早已是呼吸急促，掌心冒汗，哈喇子决堤而出。母亲当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待其稍凉，便忍不住剔下一小块带肉的骨头送入我嘴里以稳定我的情绪。我便立马调动严阵以待的两块咬合肌与两排臼齿协同作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弄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吱”声来，表情怪异而幸福。那滋味，那神态，那种简单的快乐，是时下的孩童断难想象的。

随后，母亲在煮过肉的高汤里添加点青，便成了一钵色香味俱全的汤菜！一家人围桌坐定，有肉，有菜，有汤，吃得来津津有味笑语不断，暖融融的，乐陶陶的。那个年代，咱老百姓的天伦之乐就是这样，简单、纯粹、朴素而温馨。

转眼数十年过去了，无论居家小饮抑或外出宴请宾客，我总要点上一道家乡的回锅肉，仿佛没了它便食之无味心有不甘似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沉淀在灵魂深处的美食情结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改变了的。确实有些老土，但早已成为习惯。看似稀松平常的回锅肉让我触碰到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温暖与柔软，时常感动莫名。我的童年一如西条八十诗歌中描述的那顶麦秸草帽一样在风中飘远了。但是，关于母亲，关于食物，关于爱，以及那些早年的快乐与旧时的忧伤……所有这些过往岁月里烙下的深刻印记，即便待到成年以后依然鲜嫩如初在生命中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岁月风霜可以冷硬我们的身板，却无法冷却我们心灵的热度；时间长河可以漂褪我们的悲喜，却无法漂尽人性的本色。在我的生命里，寻常普通的回锅肉却承载着那个艰难年代的生活故事：萌动的童年，简单的美食，浓郁的亲情……多年以后，回忆里满满的，都是爱！

（完稿于2014年11月24日晨，新浪首发，支持原创。图片来自网络，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