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草犹一心

段奇清

“两草犹一心”。

世上有些爱，虽说很伟大，可那相爱的两人，只认为他们的爱是“犹一心”的两棵小草，相互倚靠和扶持。

1919年，她出生于辽宁省本溪县苑家庄， 1938年，19岁的她在爱国民主人士的帮助下，考进重庆复旦大学攻读外文和经济。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杨柳拂堤的日子，晚饭后，她来到学校外一片草地上温习外文，一位男子打她身边经过。原来是外文老师叶君健。她礼貌地说：“叶老师好！你是在构思小说吗？” 叶君健微笑着道：“是啊。你也很用功！”她已听过叶老师的几节课，觉得他的思想和兴趣与自己很相似。

她5岁丧父，在她8岁时，母亲不堪封建家族的折磨，携她和姐姐妹到了沈阳。母亲起早贪黑地工作，供她们姐妹上学，艰辛困顿的日子，让她感觉自己就如一棵小草，而且是严寒冬日中的一棵小草。她原本叫苑敬华，因而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苑茵。

在复旦大学，正值芳龄的她，出落得身材高挑，秀丽俊美，她更是才情满腹，似春日中“红锦芳菲”的她，引得许多达官贵人子弟的狂热追求。但她自有选择对象的标准，这就是要关心天下事，善良、坚毅，不向恶劣的环境屈服。她觉得到叶君健和自己一样，是一棵在风雨中傲然挺立的“劲草”。

1914年，叶君健出生于湖北黄安(今湖北红安)，家中赤贫，没有一亩地，而且父亲长年生病。“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幼小时，叶君健就坚信：只要努力发愤，一定能迎来人生的春天。他自个儿挣学费，14岁高小毕业；虽说辍学，以减轻家中负担，可他一边做农活，一边自学，19岁时以同等学历，考入武汉大学攻读外国文学，并在课余开始创作。1937年出版用世界语写作的短篇小说集《被遗忘的人》等。到复旦大学任教之前，他在香港任英文版刊物《中国作家》主编。

他是一棵“劲草”，而她犹爱他那草一般的朴实。一天，他请她吃午饭，要是别的人，会出手大方，以博得意中人的芳心。可是，他带着她来到一家多是“挑山”等出苦力者解饥的小面馆，要了两碗担担面和两小碟花生米，在当时的重庆，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吃食了。

苑茵没动筷子，因为她看到叶君健风卷残云般，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她知道他一定是饿急了，一碗面根本不够，便假装说：“我吃不惯辣的。”他说，“那让师傅给你另做一碗。”他端起她面前的那碗面，又说，“现在国难当头，一切都困难，我们不要浪费。这碗面你不吃，我就帮你吃了。”三下五除二，那碗面又被他一扫而光。

写作，做抗日宣传，讲课，做什么事他都细致认真，在吃饭上却如此草草！她知道，这彰显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怀，节俭朴实的高尚品德。她想，能与他牵手，爱的小草一定能抵御风霜雨雪，欣欣然一片。1942 年10 月25日，心心相印的两人牵手踏上相扶相持之路。

1944年初，英美开辟第二战场，叶君健受英国之邀，赴英国做中国抗战情况的宣讲员及进行二战的宣传报道工作。在赴英之前，他遭受到国民党政要的迫害，为避祸，加上在英国有太多的事要做，时间如白驹过隙，竟然飞逝去6年。

而在叶君健去英国不久，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由于要在家照料孩子，苑茵不得不辞去工作，没有收入，日子异常艰辛。抗战胜利后，她要改变处境，这时，中央信托局伸出热情之手，她有了一份工作。然而，她的二儿子不幸意外坠楼身亡，深深的自责、悲伤，让她几乎崩溃。

为了离开伤心之地，1948 年经申请，苑茵调回沈阳，虽说有母亲、姐姐等亲情的慰藉，但因思念丈夫她日渐憔悴。此时却有人说，叶君健在英国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他清楚，才华横溢、英俊倜傥的叶君健一定会被许多外国女子追求，但她相信丈夫对自己的忠贞，婉拒了有人劝她在众多追求者中再觅一位如意郎君的“好心”。正如她所坚持的，叶君健坐轮船3个多月，于1949年底在天津登陆。

原来，在英国，他听到新中国即将成立的消息，毅然放弃剑桥大学要给他职位和不菲的薪金，立即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在夫妇重逢时，时间却已严重侵蚀她年轻的身体，她患上当时视为绝症的肺病，而且已是三期。

妻子病重，叶君健痛苦万分，沉痛地说：“我们分开太久了，战争时期又不能通信，何况还有人带来谣言。记得我们结婚时，你说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现在，我要把你这根小草用露水浇活。”

雨露日日浇茵草，在叶君健悉心的照顾呵护下，苑茵这棵在凛冽寒风中似乎就要枯萎的小草，不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年后还迎来了他们第三个儿子的降生。于康复中，她自学了俄语，尔后成了一名俄语教师。每天晚上，她还帮主编外文刊物《中国文学》的丈夫搜集整理资料和处理稿件等。

夫妇俩要让他们的绿茵滋养困顿之人的心灵，善良的他们把七八位穷亲戚从家乡接到家中赡养。为了丈夫能专心工作，她还一肩扛起了照顾这一大家子的责任。由此，叶君健在繁忙工作的同时，还创作不少散文、中篇小说和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并翻译《安徒生童话》十六卷全集。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她就是要做他的日华及雨露，让他生命的风光在草际间跃动。1973年到1976年，叶君健创作了长篇小说《火花》《自由》《曙光》，即《土地》三部曲。1983年到1985年，他又创作了长篇小说《旷野》和《远程》。他写作时不厌其改，密密麻麻的改动除了妻子外没有人能看懂，她就为他抄写誊清，同时提出修改意见。

1992年，身体一直很好的叶君健突然查出了前列腺癌，而且是晚期，大夫宣布活不过3年。她坚定地说：“如今你也是一棵冬草，我也要用雨露浇活你。”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奇迹同样出现，他的病情开始好转。这一年10月25日，夫妇庆贺了“金婚”，著名诗人藏克家写诗祝贺：“银婚变金婚，两心并一心；恩爱相终始，百岁犹青春。”

认为是小草的他们就要做绿茵匝地，此后，夫妇俩你追我赶，辛勤笔耕，叶君健写了一大批珍贵的回忆录、小说 、散文，总计200多万字。苑茵先是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冬草》，在丈夫病情稳定后，与叶君健合写了长篇《金婚》，后来还出版了《孤村的梦》《二度童年》等。

丈夫于1999 年去世，她极度悲伤，为告慰英灵，她整理出版了包括当年他在英国创作的、被英国书会推荐为1947 年的“最佳作品”的《山村》等共计1100万字的叶君健全集。2015年9月26日，苑茵去世，追随丈夫而去。

两人以小草和雨露般的爱，彼此扶持，互相浇灌，身患绝症而再度焕发青春，创造出了爱的奇迹。正如苑茵在《粗人与绝症》一文中所说：“他一生认为他是平凡渺小的人，他生存的意义只在于创造，……我作为和他在风风雨雨中共同生活了50余年的老伴，他这种‘新生’自然也给我的生命增添了某种活力。”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虽说他们的爱是平凡渺小的草，可这样的爱，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创造出一苑永不逝去的绿茵与芳香……

发表于《做人与处世》 2021年 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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