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说，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楚留香不是一个人的楚留香，更不是躲在桃花源里享受儿女情长，享受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的楚留香。张洁洁说，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了，到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金庸和古龙，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对于爱的某种契合。在倚天的结尾，当张无忌与殷离重逢时，殷离神色温柔地瞧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

爱情，原来可以如此纯洁无暇。这一刻，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已经不是爱情小说里面无奈的自我安慰。

张无忌领会到，原来阿离真正所爱的，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不由得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

在金庸笔下众多的女子当中，殷离的出现常常跟赵敏、周芷若、小昭在一起。人们记住她，也许仅仅只是周芷若曾经问过张无忌，这四个人中他最爱哪一个。张无忌跟殷离其实并没有爱情，虽然张无忌曾经答应过殷离，愿意娶她为妻。应该说，答应娶她的是一个叫做阿牛的乞丐。

殷离在书中是以寻找张无忌始，又以寻找张无忌终的。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是啊，任你如何寻找，找到了又能怎样，除了一句，你也在这里，还能说些什么？

张无忌最后动容，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殷离最后的离开，成全了张无忌，也让自己保留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因为爱过，所以宽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张爱玲还说过，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的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

因此我总觉得，殷离的最后离去，其实是一个女子对于爱情的伟大牺牲。无论张无忌与阿牛是不是同一个人，无论她心中对张无忌的记忆多么美好，那不过是为了减少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的心存愧疚。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自知自己丑陋的外表无法配得上张无忌，而又不想让张无忌对自己心怀内疚，所以她选择说出这一番话。

在《飞狐外传》中，程灵素最后替胡斐吸出体内的剧毒，为自己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壮烈的句号。那是一颗纯洁的心灵对于爱的执着，不存在心计。胡斐注定无法忘却程灵素，一个选择为自己牺牲的女人，那是要怀有多大的爱恋。同为不以外表见长的两名女性，在这一刻共同选择了为自己所心爱的男人牺牲，不过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

张无忌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忘记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喜欢过自己，也许在替赵敏画眉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女孩的身影。只是这一切，都与这个女孩无关，不是吗？

爱情的誓言其实不用这样，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个转身，一句话语，甚至是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缘，也足以惊天动地，感人肺腑。

阿离离开了，为了她心中那个打她、咬她、骂她的张无忌，倒不如说为了现在这个憨厚老实、心地善良的张无忌。她还在苦苦寻找，也许某一天她累了，青灯古佛，一辈子已结束。也许某一天，她在某个石崖上回顾她这一生，因了这一份感情，便弥足珍贵。人生若此，实以足矣！

拥有回忆的人毕竟是幸福的，如果一个人到了没有什么可回忆的时候，这样的人生是否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祝福那个倔强的聪明善良的姑娘，无论人身在何方，能够有这么一段诚挚纯洁的爱情相伴，并在某个日落黄昏，停下来细细品味，心酸也好，甜蜜也罢,活过，爱过，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