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华裔诗人在美国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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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随笔文讯422期2020年12月号 |
分类: 非马随笔及著作 |
随笔〈一个华裔诗人在美国写诗〉刊登于《文讯》422期,2020年12月号
〈一个华裔诗人在美国写诗〉
/非马
虽然从小就爱诗,1961年我从台湾到美国留学之前,还没真正写过一首诗。在美
国的头几年因忙於学业,根本无暇顾及诗。直到取得学位开始工作,生活比较安定
以後,才同台湾诗人白萩取得了联系,在他主编的《笠诗刊》上开辟了一个翻译专
栏,大篇幅介绍当代英美诗,开始同台湾的诗坛建立起持久的关系来。
由於白萩希望我能利用地利,尽量多译介一些刚出版上市的带有泥巴味汗酸味人间
味的诗集,我因此有了接触了解美国当代诗的机会。从艾略特(T.S. Eliot)到吟唱
诗人马克温(Rod McKuen),从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到垮掉的一代疲脱诗人
(Beat Poets)佛灵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从意象诗到墙头诗,我一本本
地买一本本地读一本本地译,后来又扩大到加拿大丶拉丁美洲以及英国诗人的作品
,还有英译的土耳其丶希腊丶波兰和俄国等地的诗。几年的功夫共译介了将近一千
首诗,相信这些译诗对台湾诗坛的发展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在这些诗人当中,马克温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1966年出版的《史丹阳街及别
的哀愁》及次年的《听听那温暖》使他成了广受欢迎的诗人丶作曲家及演唱家。这
两本诗集的销数超过了佛洛斯特和艾略特所有诗集销数的总和。他诗中的抒情丶不
装腔作势的自然语调与淡淡的哀愁,同离乡不久的我的心境相当吻合,我花了一两
个月的时间把《史丹阳街及别的哀愁》大部分的诗译成中文,在《笠诗刊》上一次
发表。我在译后记里说:『一个诗人的对象应该是同时代的大多数人。。。诗人不
再是先知或预言者,高高在上。他只是一个有人间臭味,是你又是我的平常人。罗
德马克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寂寞与迷失代表了这时代大多数人,特别是年
青人的寂寞与迷失。正如一个女孩子所说的:「我们能在他的诗里找到自己,他感
觉到我们所感觉的。」』(注一)奇怪的是,美国主流诗坛并不接纳他,我接触到的美国
诗人似乎也不把他当成诗人。
一边翻译一边吸收,渐渐地我自己也开始写起诗来。最初的几首诗在《笠诗刊》上
发表後,听说还引起了一些诗人与读者的好奇,纷纷打听非马是谁,什麽地方突然
蹦出这么一个诗风新异的诗人来。
当时以《笠诗刊》为中心的台湾诗界与日本丶韩国的诗界联合组织了一个《亚洲现
代诗集》编辑委员会,每年轮流编辑并以三国语言再加上英语,出版一本《亚洲现
代诗集》,我也担任了部份中文诗的英译工作。
可能因为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中译英比英译中的工作要辛苦得多。更使我惊异的
是,一些在中文里像模像样甚至外表华丽的诗,一经翻译成英文,却破绽百出,有
如翻译是一面照妖镜,把躲藏在诗里的毛病都显露无遗。这当然有可能是由於两种
不同的文化与语言的差异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原诗缺乏一种普世的价值与广义的
人性,用不同的文字翻译后很难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获得感动。
那时候聂华玲同安格尔(Paul Engle)还在艾荷华大学主持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都
邀请两岸的作家前来参加。为了便於申请,白萩希望我能英译他的一些作品。那是
我头一次尝试着把中文诗翻译成英文,实在没什么把握,所以在初译以后,便请一
位对文学有兴趣的美国同事一起斟酌讨论修改,之后也试着把书稿寄给几家出版社
,得到的回答是:喜欢这些诗作,只是美国市场对台湾诗人没太大兴趣,如果是中
国大陆的诗人则另当别论。多次碰壁之后,我把书稿寄给当时担任《六十年代》诗
刊的主编诗人罗伯特•布赖 (Robert Bly),请他推介一个出版社。很快就收到他
的回信。在一张明信片上,布赖说:“我无法分辨这些诗的好坏,因为你使用的有
些词汇,我们已经有几十年不用了!建议你找个美国诗人帮忙修改。”后来才发现
我那位美国同事对当代的东西不感兴趣,甚至存有偏见与反感,他的阅读范围只限
於古典文学,难怪他的词汇同当代接不上头。
在不是故国的地方写诗,面临的最大问题,除了文化的差异之外,便是:用什么语
言写?为谁写?写什么?这些问题当然是相互关连的。当时雄心勃勃的我,确有用
英文写诗,进军美国诗坛的念头,但很快便体悟到,如果思维仍习用母语,那么最
自然最有效的诗歌语言应该是自己的母语。用第二语言的英文写诗,无异隔靴搔痒
。语言确定以后,自然而然地,华语读者成了我写作的对象。当时美国的中文报纸
不多,刊载现代诗的副刊更少,而大陆的门户还没开放,因此台湾的读者成了我的
主要对象,旁及香港及东南亚等地区。对这些读者来说,美国的题材虽然也许可能
产生一点异国情调或新奇感,但不可避免地会有隔阂;写台湾的题材吧,对住在美
国的我来说又缺乏现场感。在这种情况下,写国际性的题材成了较好的选择,深层
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一向厌恶狭窄的地域观念,普遍的人性与真理对写诗的我更具
有吸引力。相信这是有些评者认为我是当代台湾著名的诗人中,国际主义精神表现
得最为强烈的原因吧。(注二、三)
由於用中文写作,我同美国诗坛几乎没什么接触与交往,但为了好玩,我还是试着
把自己的一些诗译成英文,有几首还被选入了一些书名颇能满足虚荣心的选集如《
杰出的当代诗》《诗神的旋律--最佳当代诗》等,后来才知道这些可能就是所谓的
“虚荣出版物”(Vanity Publications)的玩意儿。无论如何,当时确给天真的我
不少鼓舞,特别是有一本选集还用我的名字去做广告。
真正认真把自己的诗翻译成英文,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参加伊利诺州诗人协会以
后的事。伊利诺州诗人协会是成立於1959年的“国家州际诗人协会联盟”属下的组
织。协会每两月聚会一次,主要是批评讨论会员所提出的作品,并组织各种活动如
到养老院及医院等场所去朗诵丶举办成人及学生诗赛等。入会不久我便被推选为会
长,任期两年。1995年我把自己的英译诗作整理成册以书名 Autumn Window 出
版。也许受《芝加哥论坛报》上一篇图文并茂两大版的访问报导的影响,反应相当
热烈。一位诗评家甚至把我列为包括桑德堡(Carl Sandburg)及马斯特(Edgar
Lee Masters)等名家在内的芝加哥历史上值得收藏的诗人之一。(注四)当然这对只出
版过一本英文诗集的我来说未免太过奖了。不久我加入了成立於1937年的芝加哥
诗人俱乐部,成为唯一的非白人成员。
随着网络的兴起与普及,我自己也制作了一个个人网站《非马艺术世界》,展示中
英文诗选丶评论丶翻译丶每月一诗以及散文等,同时也在网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
各种网上刊物及论坛上张贴作品,有几首还被选为“当天的诗”或“当周的诗”,
交流的范围也随之扩大,甚至有来自以色列的诗人要求授权翻译我的几首诗;日本
著名诗人木岛始也从网络上同我取得了联系,用我的诗为引子,做中丶英丶日三种
语言的「四行连诗」,在日本结集出版;一些美国诗人团体及诗刊也来信邀请我担
任诗赛的评审或诗评小组委员等等。这些都是网络带来的方便与可能。几年前,伊
拉克战争引起了美国诗人们的反战运动,在网络上设立网站,让诗人张贴反战诗,
也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诗人的响应与支持,我曾义务担任了一段时期的华文编辑,
我自己的一首关于越战纪念碑的诗也被选入《诗人反战诗选》,另一首关于战争的
诗则被一个反战纪录片所引用。
除了陆续将我的中文作品翻译成英文外,最近几年我也尝试着从事双语写作。无论
是由中文或英文写成的初稿,我都立刻将它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我发现反复翻译的
过程对修改工作很有帮助。当我对两种语言的版本都感到满意了,这首作品才算完
成。在这里必须提一下,我的双语诗同一般的直接互译略有不同。由於是自己的诗
,我拥有较多的自由,从事再创作。
两岸的评论家常不知该如何为我定位:台湾诗人?中国诗人?美国诗人?上面提到
的那位以色列诗人也曾问过我究竟把自己当成中国诗人或美国诗人。我想为一位作
家定位,最简便的办法是看他所使用的语言。前面说过,我认为诗的语言最好是诗
人的母语。但如果把母语狭义地定义为「母亲说的话」或「生母」语,那么我也像
大多数从小在方言中长大丶无法「我手写我口」的华人一样,可说是一个没有母语
的人。而从十多岁在台湾学起,一直到现在仍在使用的国语或普通话,虽然还算亲
热,最多只能算是「奶母」语。等而下之,被台湾一位教授戏称为「屁股後面吃饭
」的英语,思维结构与文化背景大异其趣,又是在成年定型後才开始认真学习,则
只能勉强算是「养母」语或「后母」语了。但经过多年的反复实践运用,「奶母」
语及「养母」语或「后母」语都有渐渐同「生母」语融合的迹象。说不定有一天我
能提笔写作,而无需考虑到选用何种语言。
参考文献:
注一: 非马,〈美国现代诗集选译,Stanyan Street & Other Sorrows, Rod
McKuen〉, 《笠》诗刊,
38期,1970.8.15
注二:古继堂,〈平地喷泉 — —谈非马的诗〉,《笠》诗刊139期,1987.6.15;
《香港文学》第31期 ,1987.7.5
注三:金钦俊,〈人类情结及变奏:非马诗的现代意识及手法〉,海内外潮人作家研讨会,
1991.11; 《当代文学报》,1992.2; 《新大陆》诗刊 第29期 ,1995.8
注四:Collecting Chicago Poetry, Kenan Heise, AB BOOKMAN'S
WEEKLY,
April 19, 1999.
作者简介: 非马 ,本名马为义,英文名 William Marr,美籍华裔诗人,曾任美国伊
利诺州诗人协会会长,为芝加哥诗人俱乐部成员。著有诗集《在风城》《非马集
》《白马集》《非马短诗精选》《非马的诗》《非马新诗自选集》(共四卷)等十
九种;英文诗集Autumn Window及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等两种;散文集
《凡心动了》《不为死猫写悼歌》等三种;作品被译成十多种语言。现居美国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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