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马及其现代诗研究--非马诗歌之题材类型(4)
(2015-04-07 23:2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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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江慧娟硕士论文高雄师范大学乡愁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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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库】非马及其现代诗研究,硕士论文,江慧娟,高雄师范大学,林文钦教授指导,2004年。
第 五 章 非马诗歌之题材类型
第 四 节
乡愁,是特定时空背景下所蕴育绽放的心灵之花,而於诗歌形式上之呈现,则为乡愁诗,而其内涵上则多涵属着民族意识以及社会忧患意识的因子。家园和故国,常是紧密相连的,因而,乡愁与爱国主义之间便牵系着难以厘清的情感思绪。而在现今次此种因特殊政治丶历史背景下所产生的乡愁诗作,诚然与过去时代中那种因商旅生涯而导致的愁闷不尽相同,其中更多的是对故国家园的遥念以及对至亲情感的怀想,而非男女之间情爱思念的展现。因此,乡愁诗对於客居异地的诗人而言,乃是积累数十年漂泊与痛楚所沉淀下来,而存有着深刻内涵与厚重情感的艺术成果。犹如赫尔德所说的:「乡愁是最高贵的痛苦。」[16]对於有着强烈的家园意识和乡土观念的中国人而言,离乡背井或远走天涯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残酷的现实却给了中国人太多远离家园的理由:求仕游学丶经商移民丶征戍徭役丶逃难避祸等,於是,中国人总是在「乡愁」的路途上来回不停地跋涉,而此种景况似乎也成为中国人难以抗拒的宿命。因而,对仍在此旅途上游移的中国人而言,「故国家园」便成爲一段刻骨铭心记忆的标的,一个令人渴望而魂牵梦萦的诱惑。而对故土的眺望丶凝视与回归也成爲诗歌作品中一个永恒而珍贵的主题,在反覆咏唱之中,诗人心灵的归宿与寄托的焦虑和渴望,表达着诗人对故国家园的浓烈情感。古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以及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无不是体现着此种浓厚的情绪感受,以及那种既喜又悲的乡愁情思。而现代诗人非马更是承继着这种情思的脉络,以自身的体验与生命的历程细细咀嚼着这乡愁的滋味,并将其呈现在其乡愁主题的诗歌作品之中。不管是透过母性丶故乡的风土抑或是对家乡事物的怀想,诗人努力的连结自身内心世界与外在现实社会之间的情感,希冀在此种探索过程中,能寻回一丝故乡的原味与感动。此外,非马的诗歌作品中不时流露出中国情结与台湾情感的大乡土意识,让读者从其诗作中充分体会到故国土地丶血缘之间那种无形牵系的伟大力量;而在他的深厚的文学背景以及传统古典经验的训练与承续发扬之下,更使他以简炼的文字语汇,在精神上勾勒出一脉相承的乡愁式之情感基调。分析非马诗歌作品中与乡愁相关之篇章,以其题材所呈现出之内涵,则可约略分为「亲情乡愁」与「文化乡愁」两大类型,以下,便就此两大类型作一探讨,以期彰显其所欲表达之主旨与意念。
(一)亲情乡愁
羁旅所生之情思与客居异地所引发之愁闷,向来是中国历代文人的传统主题,而其中漂泊游子对故园之情的怀想以及对伦理亲情的渴望,更是成为诗人心中难以断绝的情思主体。犹如蓉子在满怀欣喜的情绪中却隐隐喻涵着游子心中难言的苦衷:「当游子的车轮拼命追赶落日/欲将暮色前的夕辉挽留/好安慰那倚门倚闾的愁肠/子欲养恐亲不留啊」[17]而此种对亲情的深切呼告,在非马的诗歌作品中亦鲜明呈现。而诗人心中所隐藏那份对亲情乡愁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更明朗的呈现於其中。试看〈时差〉一诗:
「清晨/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发一点声音//黄昏的屋子里/也有一个人/在走来走去/不发一点声音//万里之外/他们不约而同/走近窗口/擡头向霞光流荡的天边/看了一眼/不发一点声音//他们知道/这时候/任何一个暗示/眼皮一动或嘴角一牵/都将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美丽的/崩陷」
就像电影情节一般,一个镜头远在诗人芝加哥的一方,一个镜头远在中国大陆母亲的那一边;在相距万里的两方,两人却在同一个时间,怀着相同的情绪,向对方遥想。两方绵密情感的交流,似乎就在一瞬间跨越时空区隔,而来到对方的面前;但如此互相思念的两方,却不愿用一丝丝轻微的动作或暗示来展现此番情感,「任何一个暗示/眼皮一动或嘴角一牵/都将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美丽的/崩陷」因为,此种对亲情之间的强烈渴求,都可能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成为情感溃堤的导火线。而诗中所呈现出的,正是诗人心中那种既矛盾又复杂的思乡愁绪。
又诚如获吴浊流新诗创作奖的〈醉汉〉一诗:
「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来」
诗人透过在曲折小巷中步履蹒跚的「醉汉」形象,强烈的倾诉了对家乡丶母亲的思念之情。诗中「短短的直巷」在诗人充满愁绪的眼中竟成了「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对醉汉而言,在面对如此沉重的负荷之时,他却依然「左一脚/十年」丶「右一脚/十年」的往前迈进,而在摇晃摆动却又坚忍的身形中,无形感受到他的心情是何等沉重,步履是何等的艰辛!诗人去了台湾,辗转又留学到美国,而母亲却留在大陆,此一「巷」之隔无法相见,别离数十年,然诗人的内心却总是趋向着对母亲的怀想,而诗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别离和流落的痛苦,也似乎在醉汉的蹒跚步履中,一点一滴的汇聚成形。在动感强烈的形象勾勒之中,诗中的架构不但跨越了万里空间,更超越几十年离乡的岁月,动作与时空的交错运行,不但昭显出游子浪迹他乡,身不由己,无时无刻都忍受着乡情乡愁的煎熬,更激起了人们强烈的感情共鸣,并进而感受到一种空阔丶博大的悲壮情怀与触动。
又如〈月台上悲剧-罗湖车站〉一诗: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她老人家在澄海城
十个钟头前我同她含泪道别
但这手挽包袱的老太太
像极了我的母亲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他老人家在台北市
这两天我要去探望他
但这拄着拐杖的老先生
像极了我的父亲
他们在月台上相遇
彼此看了一眼
果然并不相识
离别了三十多年
我的母亲手挽包袱
在月台上遇到
拄着拐杖的我的父亲
彼此看了一眼
可怜竟相见不相识
诗人一再曲折的表示,明知那不是自己的父母,却感到极像自己的父母,他们相见,果然不相识;然而,相别三十年的父母在月台真正相见,却竟也相见不相识,着实令人酸鼻!在前半段诗作所呈述的景象中,乃是出於诗人潜意识的幻觉,因而,那「像极了我的母亲」的老太太和「像极了我的父亲」的老先生,相见而不相识的情状,实际上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来分处海峡两岸的父母亲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即使两人真的相遇,彼此也只会视同路人的臆想与印证。虽诗中亦隐涵着诗人对亲情的渴求之心,然而,同样是对亲情的牵挂与系念,一方在澄海城,另一方却在台北市,一种亲情的两种分立,更造成诗人心中乡愁感受的冲突与哀戚,也昭显出一幕时代性的悲剧场面。亦如吴奕錡所评析的:「诗人借用幻觉和主观臆想的方法所表现的绝不仅仅是一己的悲哀,而是千千万万由於历史原因所造成的骨肉亲人长期离散的人们发自肺腑的痛切呼吁。那手挽包袱的老太太和拄着拐杖的老先生;那一个在澄海城,一个在台北市的父母亲,分明是国家分裂丶海峡相隔丶骨肉分离的象徵。」[18]由这种因历史而造成的骨肉离散之人生悲剧,其沉重的感情负担进而推衍出对故国家园的思恋,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向往之情。
然而,对亲情乡愁那种「近乡情怯」的感受,和真正面对亲人的那一刻,诗人心中的激动却又是那麽的令人鼻酸与哀叹。诚如〈重逢〉一诗所释放的情感:
「深怕冲淡了重逢的快乐/亲友们彼此提醒/『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然後别过头去/偷偷揩掉/到了眼角的泪水/然後在脸上/用力撑开/一张皱摺的笑容/像撑开/久置不用的一把阳伞」
在亲人之间体贴的提醒之下,诗人真切感受到了那浓烈且厚实情感的包围。亲人们偷偷擦掉眼角即将涌现的泪水,也掩饰住以往奔腾的相思之情,而代以最诚挚丶朴实的笑容迎接这个返归的游子,此种满怀关切之情的笑容,似乎亦将永远深切烙印於诗人的脑海。而此种喜中带悲的情感,更唤起了无限的哀思。
古时人们的乡愁是源自於空间的距离,因而,一旦回到家乡,此种乡愁自然得到释放。然而,现代人的乡愁却是难以用相同的方式加以解消丶弥补,因为那是时间距离所造成的亘古乡愁,并进而成爲一种心灵上的缺憾。试看〈返乡〉一诗:
收拾行李时我对妻说
把乡愁留下吧,要超重了
在海关他们把箱子翻了又翻
用X光器照了又照
终于放我们行
坐上回家的计程车
我想这下子可轻松了
不再……
却看到乡愁同它的新夥伴
等在家门口
如一对石狮
乡愁对於诗人来说,是无形亦是一生难以割舍的,想把它放下,却觉察它如影随形。在返乡过後,自觉已将乡愁作一消除,然而,旧的乡愁完结,新的乡愁却又滋生,而诗人的怀思情感似乎就在乡愁来来去去的循环中轮回不已。虽诗中运用幽默的笔法加以陈述,然与如同石狮子般的乡愁两相对比之下,却更显得沉重不堪。「坐上回家的计程车/我想这下子可轻松了/不再……//却看到乡愁同它的新夥伴/等在家门口/如一对石狮」此种令人惊诧的场面,着实是一种无理而妙的意趣,而面对此种「重情义」的乡愁,我想,诗人也只能哑然接受了。
(二)文化乡愁
时代科技的进步,新颖的思想观念来得又急又猛,也因此促使新生的一代在接收新事物的过程中逐渐忘却传统的文化,不但从生活上趋向「西化」,就连语言思想方面也产生「外国月亮比较圆」的崇洋心态;而此种在现实生活中无形对新世代的人们所加诸的影响,更直接对母族文化産生了隔膜的心态。处於此一世代的文学作家们,当然也兴起一种「回归」中华文化的向往。因而,非马於同是乡愁主题的作品中,其所呈现的另一种内涵,即是一种所谓「侨民意识」以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思乡情怀,即是因「文化」环境上的差异而所引起的乡愁意涵。如〈游牧民族〉一诗:
「不是牛羊/却也见异思迁 /成群结队/逐更青绿的水草而居//什麽时候/我们竟成了/无根的游牧民族 /在自己肥沃的土地上/痴望着远方的海市蜃楼/思乡」
对於客居异地的诗人而言,自身的心态就犹如游牧民族一般,随着不同诱惑的因素而远离故园。然而,一但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故园的怀想情思却无限蔓延,无奈时空阻隔,只能对远方虚幻的海市蜃楼遥寄愁思。
又如〈白玉苦瓜-看故宫玉雕忆余光中诗〉
「什麽苦都吃得/善烹饪的妻/却总把苦瓜我的旧爱/排在菜单之外//只好透过诗页/透过空间阻隔的玻璃/让这用时间的文火/徐徐煨成的佳肴/鲜美诱动舌尖/去裸泳/津津的记忆」
一句「什麽苦都吃得」道尽了多少做客异乡的心酸与无奈,而喜爱吃苦瓜的诗人,总爱在苦後回甘的滋味中品尝着过程中的酸涩与甜蜜。虽诗人的妻子不愿让他再一次回忆起其中的苦,而诗人却执意透过诗页中,「让这用时间的文火/徐徐煨成的佳肴」再一次的诱动着脑海中难以磨灭的故园记忆。而於诗中,诗人对故国文化的怀念与遐思,就在既苦涩又甘甜的苦瓜滋味中,一再的品尝,一再的回味。
在经济发达,新意识不断涌现的现代社会,传统中华文化的地位与价值逐渐被削弱甚至被遗弃,而这也促使具有责任感的诗人非马産生一种伤惜之情,内心不断泛起了一种对现代与逝去之间所引起的悲伤感受。如〈舞鞋与泥脚〉一诗:
「把雪白精巧的/芭蕾舞鞋/套在/龟裂的泥脚上/然後叫他踮起/不合节拍的脚尖/随着西洋音乐/转呀转地//现代化」
现代化社会的快速变迁,人们心灵上的空虚,更需藉由某种力量来支持。对於诗人而言,虽然穿起了现代化的舞鞋,但对於乡愁本质的期盼,仍是那双「龟裂的泥脚」所延续的绵密情感。
对旅外的华人作家而言,抒发乡愁是他们表达并确认自己文化身份的一种重要方式,但经历过如此多的生活历练,诗人非马早已过了那种「爲赋新辞强说愁」的年龄,他无需也不愿意一味把自己浸泡在乡愁的苦水中,因爲现今毕竟已不是以往相同的时空。然而,透过诗歌作品中所隐显出那种淡淡的文化乡愁,仍然可以觉察到,他对中国这块土地及所蕴育的文化,蕴含着深切而浓烈的情感。诚如〈苦恋〉一诗:
「多少个苦旱的日子/使你的脸龟裂如斯//你咧嘴苦涩的笑了/这是我的土地/而我是一株/离不开土地的白桦」
诗人所苦恋的是一种对故国家园所引发情感的依恋,并不会因为时空背景的转换,而有所移异。就如同白桦离不开土地,人离不开故土一般,那种情感是亘古不变的。
虽诗人此刻身在万里之外那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然而,故国家园的面容及情感却更是清晰无比地映现在於诗人眼前。不论是中国丶台湾亦或是芝加哥,对诗人非马而言已不再重要,因为,它已由一个地理概念转化爲对一个文化精神的归属,而透过这种归属感,对故乡的思念将不再苦涩,因为不论时空如何转换,此种情感将会永存心中,依然鲜明。诚如〈中秋夜-给打电话来的友人〉一诗所陈述的:
「从昂贵的月饼中走出/一枚仿制的月亮/即使有霓虹灯频抛媚眼/胆固醇的阴影仍层层笼罩/如赶不尽杀不绝的大肠菌//就在这时候/我听你一声欢叫/月亮出来了!/果然在遥远的天边/一轮明月/从密密的时间云层後面/一下子跳了出来/啊!仍那麽亮/那麽大得出奇」
此种源於血缘关系的乡愁,是如何都无法灭绝的,就算时空无情的推移,心中对那祖国的怀想,永远就如同澄明的月亮一般,「啊!仍那麽亮/那麽大得出奇」!
又如〈中秋夜之一〉所陈述的:
「冰箱里/冰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的/冷冷的/故乡月/饼(唐人街/买来的)/尝起来/就是/不对/劲」
以及〈中秋夜之二〉所描绘的:
「错不了/今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中西对照的/月历上/也是这麽说//一家人/围着/吃唐人街/买来的/月饼/小儿子却/问个没了//签语呢?/签语呢?」
二首诗作所呈现出来的,无非不是对故国文化的怀想与感受。第一首诗作当中所陈述尝起来就是不对劲的味道,并非冰过的月饼失去了原有的风味,而是异地而居,周遭的人事物已非记忆中故国家园的情景,而心中所感受到更是思念故国的苦涩,而这种感受才是让诗人尝不出故乡月饼真正味道的原因。而第二首诗作中,藉着儿子把月饼当作幸运饼的谬误,引发出诗人对故国忆念所产生的文化乡愁;此外,也蕴含着故国文化无法延续传承的隐忧。而此种忧虑就如〈游大都会美术馆3〉一诗所言及的:「走进/印象的山/走出/抽象的水/走进/写实的森林/走出/超现实的天空/竟找不到一只野兽/来自东方」,乃昭显出诗人於异地追寻故国文化的惆怅与无奈。
故国家园的牵系是在人的情感与文化中,最无法替代的,因为它是人类一切情感依托的主体。离乡背井的人们就如牵牛花一般,无论攀升得多高多远,但它的根却始终要根植在泥土的滋养里,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而「亲情乡愁」和「文化乡愁」所呈现出来的情感,便是远在异地的诗人非马於心中所开出的心灵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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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资料转引自刘谷诚〈浪子与乡愁-台湾部分现代诗浅识(一)〉,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二十卷第四期,1999年12月。
[17] 同上。
[18]吴奕錡〈美国华裔诗人非马〉,《海外华文文学史》(中),陈贤茂主编,鹭江出版社,1999年8月,页217-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