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手笔

知道黄永玉这个名字，是多年前在旧金山陈若曦家里看到他送给她的一幅水墨画，她把它当宝贝似地炫耀，让我印象深刻。後来又读了他一些诗文，新鲜活泼，令人不能不从心底喜欢起。便想，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没想到会在一个诗人的场合上见到他。1996年11月，我去参加国际华文诗人笔会在中山及佛山两地举行的年会。听说黄永玉先生也来了，当天晚上便兴奋地去找他，但围绕着他的人很多，没机会多谈，只送了他一本诗集。第二天一早碰到他，他说昨晚我读了你的诗集了，特别喜欢写菲律宾前总统夫人伊美黛在後宫囤鞋三千双的那首〈长恨歌〉。他说多年前访问马尼拉时，她曾陪了他一整天。

会议最後一天的节目是参观乡镇建设及一家鞋厂。正要去搭车，会议主持人过来要我去给接待单位留点墨宝，说黄永玉先生正在给他们画画呢。我说我怎麽敢在黄先生面前卖弄。不过我想机会难得，便顺手拿了我的照相册去请他看，上面有我一些绘画及雕塑的照片，都是些没有章法的随兴之作。他仔细翻看，微微点头，嘴里说没想到你不只是闹着玩儿的。他每点一次头便多给了我一份信心，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敷衍的人。我也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水墨画，希望将来有机会也学学玩玩。

这时纸墨已准备好了，他一边润笔一边构思，然後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意境幽远的晚鸟图来。在等墨乾的空档，他要人替他裁半张纸，然後用笔在上面勾出了一只马的轮廓。我心一动。这时有人来催，说大家在等着出发去参观。我说我宁可看黄先生画画，不去了。有两三个人，包括会议的主持人在内，看我不去，便也跟着留了下来。大家凝神屏气地看他挥动画笔，东一笔西一笔，不久一只白马便浮现了出来。当他在画头题上「白马」两个字时，我终于忍不住说，白马非马，是给我的吧？他点头说是。其他的人看了，便也纷纷趋前向他索画。平易近人的黄先生很慷慨，一口气连画了三张花鸟给他们。这时有人来催他上车，去码头搭水翼船回香港。他说不急。回头问我喜不喜欢我的白马。我说当然喜欢。他说我可不满意。这样吧，我重画一张给你。双手一挤拢哗啦一声便把一张白马图揉烂撕毁。旁边的人伸手去抢救，已来不及了，连呼可惜。等他裁好纸铺平再润好笔，慢条斯理地一笔一划完成另一幅不同构图不同神韵的画并在上面题上了「白马图」三个字以後，我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端详了一会儿，说这幅我满意。并对我说回去後找些宣纸试试吧，有机会到香港来找我。我说一定一定。

回美国後东忙西忙，早把学水墨画的事忘了。有一天突然收到香港来的一个特大的信封，打开一看，竟是黄先生用毛笔写的将近两米的长信！在信里他说：「知你要试试宣纸画，我听了好像很兴奋，而且有许多不放心处。宣纸和水这两样东西开始都不好对付，如果自己摸索会浪费很多时间精力，闷头做下去，很容易耗损耐心的，所以我试试给你提供一些要点，这似乎不太礼貌，顾不得了，请原谅。」然後他图文并茂地告诉我要准备些什麽样的笔丶纸丶毯子丶墨丶颜料及盘子等等材料工具，还有笔墨的运用要点与宣纸的作用效果等等。他说运用得宜，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大快感…会让你工作得神魂颠倒，累死累活。最後他说：「我太太和孩子去飞机场接参加画展开幕的老朋友去了。我能放肆地写这些粗浅的经验给你。见笑了。」

这样坦率真挚的艺术家！我手里拿着信感动得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