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旧金山的纪弦先生是我近年来接触比较密切的写诗朋友。开始同这位被誉为“诗坛常青树”、台湾现代诗的元老通信时,我曾为他在信中「非马兄、弟纪弦」的称呼多少感到不自在。因为无论是在年龄、写诗资历或成就等各方面,我都是名副其实的后辈。但我知道他这样只是为了表示尊重对方,而且他似乎对所有的朋友都这样称呼。有趣的是,后来我在给朋友写信时,偶而也沿用了他这个称呼习惯,却惹来了一两位年轻诗人的质疑与抗议。
纪老(我到最近才这样放心大胆地称呼他。如此高寿该不怕人家把他叫老了吧?)坦率天真的性格,在他的诗里表露无遗。曾有一位刚接触新诗的朋友写信问我,诗人不是该温柔敦厚的吗?为什么纪弦一点都不谦虚,在诗里直称自己是「最美最新也最伟大的诗人」呢?我回信告诉他,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上了年纪或成了名的诗人,能在诗里袒露自己的心灵,除了天真,还需要勇气。何况,如果连诗人本身都不相信自己在历史上占有的独特地位,或不相信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他的作品一定没什么看头。我宁可读狂傲的真情,也不愿读谦卑的假意。而只有像他这样不失天真的诗人,才有可能到了八、九十岁还在那里写诗,而且写出来的诗有时候甚至比年轻诗人写的还要来得年轻。
除了天真之外,最让我感动的是纪老热情宽阔的胸怀。我常收到他的来信,告诉我他多么地欣赏在某处读到我的某一首诗。在今天,这样有心的读者已经很少很少了,何况是诗人,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诗人!我自己便因为疏懒,每次读到诗友写的好诗,最多只在心里头暗暗喝彩鼓掌,很少想到要拿起笔来给作者写几句鼓励的话。他曾在一篇谈论我作品的短评里说:「诗人非马作品〈鸟笼〉一诗,使我读了钦佩之至,赞叹不已。像这样一种可一而不可再的「神来之笔」,我越看越喜欢,不只是万分的羡慕,而且还带点儿妒忌,简直恨不得据为己有那才好哩。」今天有多少个诗人能有这样的气度与雅量,毫不保留地对另一个诗人说出这样鼓励的赞语呢?报载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两位先生曾因论文作者排名的先后而交恶的事,更使我感到纪老这种「诗人相重」的胸襟难能可贵。
有一次我把去杜甫草堂及李白故里游览的感触写成的几首诗寄给纪老。不久便收到了他的回信,说「大作数首已拜读,我胡乱地打了几个分数,希望你不要生气。」看到他在我的原稿上用红笔又划底线又写评语又打分数,我有在他课堂上受教的幸福感觉。不要说他那么慷慨地给了我一个A-,一个A及两个A+,即使他给我几个C+,我想也够我感激高兴满足的了,怎么可能生气?特别是他在我那首题为〈在李白故里向诗人问好〉的诗中,「诗仙诗圣的称号太无聊/写诗又不是小学生作文/争什么第一」的诗行下划下了密密的红线,并称之为「神来之笔」,我便知道我们的心弦有一个共同的频率。
最近几年纪老一直住在他女儿家,由家人就近照料日常生活。偶而我会打个电话去问候,却都由他的儿子接听。听说纪老的身体不是很好,耳朵也重听,但头脑依然清醒敏锐。转眼间圣诞节又到了,在此遥祝虔诚基督教徒的纪老圣诞愉快,与诗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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