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个望娘滩——孽龙回眸 (五)
(2009-07-08 06: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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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灯下故事--疑似小说 |
金剑山,天火锻造的宝剑。
金剑山的大火,总在七月出现,火苗几丈高、浓烟入云霄,连成一片的火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到。用不着扑火,浓烟在苍茫的天空中变成翻滚的乌云,山火会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自动熄灭。烈焰的锻炼、暴雨的淬火,金剑山壁立千仞的赭红色岩石,像一个身披斗篷,仗剑不语、仰天长啸的侠客。
回龙溪沿着华蓥山脉的谷地由东向西蜿蜒蠕动,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像一条大山间的游龙,准备汇入滔滔嘉陵。当它游到金剑山脚下,三面遇到山的阻挡,游龙在这里无路可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回龙溪居然不肯在那里汇水成湖、有龙则灵,硬是将那道高山“钻”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大洞,形成让人惊叹的自然奇观—自生桥,游龙借以克服大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回龙溪在自生桥下潜行数百米,穿过金剑山后,改为由南往北、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然后一路向西流入嘉陵江。
打小就发现回龙溪由南往北的那一段不寻常:东边,有茂密的树林、起伏的山峦、稀疏的村落、热闹的集镇。春天,桃红李白、遍地野花。夏秋,稻花香里,蛙声如潮。清晨,袅袅炊烟与金剑山半腰的云雾缠绵共舞。傍晚,玫瑰色的山岩与回龙溪中的夕阳相映生辉。一年四季,苍松与翠竹将层层绿意写在山峦溪谷间,宛如一幅水粉画。西边,没有树木竹林、田畴房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茅草地、乱坟岗,当地叫做“官山坡”。齐腰高的茅草丛中,露出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坟头,乌鸦在低空盘旋,经常为争食而打斗,发出凄惨的叫声,令而毛骨悚然。
听老外婆讲,这里死了人,就只能埋葬在河西,叫“归西”。我小时候比较顽皮,白天和小朋友们到回龙溪里去“搬螃蟹”,下水田捉泥鳅,或者学着大人们、拿根竹竿在溪边装模作样的垂钓。太阳下山的傍晚,喜欢一个人悄悄躲到河西的茅草丛中装鬼叫,常常吓得过路的人跑掉鞋。回去得意地讲给外婆听,外婆非但不骂我,还夸我有胆子,说今后不会被人欺负。
卢作孚先生对那里的贡献很大,抗日战争时期,为了支援前方抗日,卢先生在金剑山附近开发华蓥山脉深藏万年的优质煤矿,修了一条可以跑“小火车”的铁路,将那里的煤,源源不断的运到嘉陵江边,然后由“民生轮船公司”的驳船通过长江水道,运到下江一带。
小琼的家,离那个天然形成的“桥”不远,在那个热闹的小镇边上,几排整齐的平房,红瓦白墙、绿树掩映,白墙上用朱红色的大字写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小琼的爸爸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那个大型煤矿工作。我的爸爸也曾经在那里工作,不同的是,小琼爸爸是整天和“游标卡尺”打交道的工程师,我爸爸是与矿灯、镐头打交道的采煤工人。
金剑山下有一眼泉水,名叫“四方井”,一年四季往外冒着清澈甘冽的泉水,冬暖夏凉,水质好得超过现在的“农夫山泉”。我、小琼,还有小龙、小寒等童年伙伴,都承蒙过它的哺育。常常结伴用白铁皮做的水桶去那里挑水。
外婆的坟茔,在金剑山下,坟丘后面是一道蜿蜒的山坡,次第伸向远处的郁郁葱葱的山脊,活像一只凤凰飘逸的尾巴,“阴阳先生”说那是一个“凤还巢”的格局,是一块风水宝地。坟头后边有一片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竹林,竹林里、乱石间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两棵巨大的沙棘数,两棵大树少说有上千年树龄,每棵树三个成年人才能围抱。每隔一年,那树上会结满豌豆大小的果实,红黄发亮、酸甜可口。相距不到三米的两棵树,在离地十米左右的地方呈现凸凹弯曲,树冠则相互交叉渗透融为一体,像一对紧紧依偎、耳鬓厮磨的夫妻,当地人习惯叫它“夫妻树”,是当地的风水树。
30年代初,交通闭塞、处地偏僻的刘家槽一带不光出“棒老二”(土匪),也出“妖怪”。 “棒老二”在华蓥山的各个险要路段安营扎寨、杀人越货,入伙的人要吃人肉,将刚杀了的人剖开胸膛,取出心、肝,做成“心肝合炒”趁热吃下,胆子就大了,大得敢抱到女尸睡觉。那里还有很多异象,妖魔鬼怪频繁出入,童男、童女经常莫名失踪。夜晚,回龙溪西面的“官山坡”有星星点点的“鬼火”,伴随着野狗的嚎叫翩翩起舞。
外婆说她曾亲眼见过有法术的道士,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一群头戴草帽的僵尸,在夕阳余晖中,缓缓从门前走过。
妈妈出生的那一年,金剑山上一棵千年皂荚树修炼成了树妖,每到夕阳西下的傍晚,大树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几十双手在空中乱舞,比筷子还长的指甲尖锐无比,见人吃人、见兽吃兽,吃人兽从来不吐骨头。于是,山下那条连接北碚和三汇坝的官道,行人渐少,往日热闹的集镇慢慢冷清,附近住的村民准备举家搬迁。外公、外婆热爱那片土地,他们祖祖辈辈都不曾离开过那里,是回龙溪的水养育了他们,让他们有了清澈明净的气质和灵气,是金剑山的天火和风雨塑造了他们的性格,刚直坚韧、勤劳善良。
外公在家排行老大,是个铁匠,年轻时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当他听说皂荚树妖最喜欢吃孕妇肚子里的婴儿时,他坐不住了。那时,外婆肚子里的妈妈才七个月大。外公想了一个整夜,然后去找了当地有名的“端公”(能够降魔驱鬼的术士),请他帮忙除妖。“端公”告诉外公,可以用符咒和铁钉收拾树妖。
外公用华蓥山中最好的煤块生起炉火,在红炉里加入符咒、炼钢化铁,用七天七夜的时间,打了七七四十九颗半米长的铁钉。在一个适合降魔除妖的黄道吉日,外公带着六个弟弟和几个胆大的村民,借用绳索爬上那棵高大的皂荚树,将铁钉一颗一颗钉在大树的各个要害之处。快要钉完时,突起一阵狂风,吹得树枝剧烈摇晃,外公不慎失手,从大树上摔了下来,跌在一块石头上,当场殒命。
铁匠外公死了,皂荚树妖也死了。
1933年,癸酉年,属鸡。外公死了不到三个月,妈妈出生了,那年外婆29岁。在这之前外婆生过三个孩子,但不幸都没有活过两岁。
妈妈出生在农历三月初一,命格:火旺。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外婆家门前种藕的池塘里开满了莲花,池塘边那棵桂花树上,一群喜鹊叽叽喳喳的欢叫不停。顺产,外婆没经历什么痛苦,一个眉目慈祥的女婴便来到世上。
晌午,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小孩从门前走过,那妇女听见屋里妈妈的哭声停下脚步,对屋里人说:刚出生吧?妹仔为啥子哭啊?
答:娃娃生下来了,大人却没有奶水,饿得哭的。
女人:没奶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拿只碗出来,我的奶水充裕,自家娃娃吃不完,要不嫌弃,分些去给妹仔吃。
答:这怎么要得?你不怕分奶给人家的娃娃吃,你会没奶?
女人:不怕、不怕,快拿只碗出来吧。
那女人背对着外婆家里的人,始终不让看她的脸。她解开衣襟,露出一对一尺多长的巨乳,轻轻一捏,便是满满一碗香浓的奶水。她俯身将那碗奶水放在地上,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如一阵清风,很快便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第二天一早,背着小孩的女人又从外婆门前经过,同样停下脚步,冲屋里喊:拿只碗出来,我的奶子胀得难受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长奶夫人”的传说,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外婆曾多次以第一人称的角度讲给我听,我完全相信。长大以后,我更加相信,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妈妈,一辈子的聪慧和善良,演绎着一种神秘的缘分和因果报应。
出生时命格“火旺”的妈妈,发起脾气来真是厉害。妈妈一生嫉恶如仇,看到伤天害理的事情,喜欢打不不平,年轻时便备受街坊邻居的推崇。就连鲁老师这样优秀的女人,对妈妈也十分尊敬。
1976年初,小琼因为在追悼会上一声浅笑,被她妈妈、鲁老师毒打之后的当天,妈妈对我进行了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惩罚,不是以往的面壁罚站、跪搓衣板,而是结结实实的一顿暴打。
妈妈也很喜欢小琼,对鲁老师的才华和为人十分敬佩,对鲁老师给与我的关爱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妈妈当时真是气疯了,抓起可以拿到的任何东西,往我身上的任何部位击打,扁担、火钩、叉棍、板凳……出手之重,让人想起两军阵前的穆桂英、十字坡上的孙二娘。很快,我的头上流血了,手上流血了,腿上流血了,嘴里、鼻里流血了,我一点没有反抗,也没有向妈妈解释和申辩,用我已经不再孱弱的身体默默承受着有些冤枉的惩罚。在妈妈气急败坏的暴打、咒骂中,我慢慢的失去了知觉……
在打我的过程中,外婆闻讯赶来,上前去抢夺妈妈手里的“凶器”,妈妈全身迸发出无穷的力量,轻轻将外婆一碰,外婆便倒在地上,后腰正好担在一根矮板凳上。
我被送到医院,皮下出血严重,全身上下多处伤口。过了几天,鲁老师来家里看我,看见我身上还到处贴着纱布,她竟然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哭,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感。这顿打,挨的真值。
外婆被抬到床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在医院尚处于昏迷中,外婆在当天深夜彻底闭上双眼,到外公那里去了。这成了妈妈心中永远的痛。
外公家族在那一带很有影响力。外婆的葬礼很隆重,甚至超过了前几年去世的、一句话让我留在人间的甚大爷。记得甚大爷出殡的时候是八抬大轿,外婆出殡时是十六抬大轿;甚大爷出殡时有几十个花圈,外婆出殡时有上百个花圈;甚大爷家里收到的“祭帐”(布匹)有几十匹,外婆去世后,家里收到的“祭帐”堆了半间屋,妈妈说给我们缝衣服,一辈子都穿不完。
安葬好外婆之后,妈妈变得忧郁了,说话少了。没过多久,二姐也参加工作了,妈妈便辞去了厂里的工作,专心耕耘外婆名下的一亩三分自留地。那一亩三分地刚好就在那“夫妻树”下,与其说妈妈是在种地,不如说她是在朝夕相处的陪伴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