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五帖,紫姬《11》
(2015-07-24 22:06:54)紫姬听声音晓得认错人了。彷佛樱花飘落时,睡着的小鸟也难免惊讶,但曾经一整个晚上紧挨着身子在同一件衾里的人,要说多震惊绝不至於了。她只是圆睁着眼,那神态,好比小字书若要写得纤丽,需要选择最细柔又最挺秀的毫毛,落笔时腕力沉着,指尖却轻如蝴蝶翅脚的游移,掉些花粉下来的话,字便钝了或纸也污了。紫姬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核,正是那小字书的敬谨,他提心吊胆恭书,根本不敢造次。光源氏哄她:
[是人不是鬼呀,别怕。]说着,抱起一把琴般捧着紫姬跨出寝间,七横八竖的侍女们,倒是都醒来坐起了,无须行迈,穿梭便可。侍女们又惊又喜的闪躲兼掩嘴,婉约啧啧尖哼着,眼风效忠到死般追着光源氏,这下前途全有着落,这个主子据说同屋子的老鼠蟑螂也会一并打点。少纳言一如往常发号司令质询:
[干什麽呀!]
[我说过了,这儿始终对我不方便,要把她接到安全的地方。若是别人把她带走了,尔後岂非通信都难。认真计较起来,人家未必比我无情哩。派个人跟上来,其他的先留守善後。]
光源氏匆忙解释,少纳言团团打转。
[今天不成啊,稍晌兵部卿来,教我怎麽回答呢?不是都答应了等几年吗?主上您此刻这样做,左右我们这些人如何面对呀?]
[你先跟上,其他人留守便是。有事听惟光朝臣的。]
光源氏抱着紫姬上了牛胧车便促车驱驾,留下一地的面面相觑又理所当然。偎在他怀里的紫姬,眼睛里的小字书逐渐汪出泫然,却是濡湿的小字笔,黑睫毛便是那笔毫,水盈盈汪在眼角也没滚落,光源氏用唇角柔柔亲触了那湿润的眼角,彷佛要把泪噙了。牛胧车放下华丽的牛妖前蓬,马上要走,知情解意的少纳言,眼明手快,拎起几日来缝缝补补的一篮子针线和旧衣衫,兜紧外挂一大跨步也豋上车。
光源氏把他夺人眼球的牛妖牛胧车,拉去其实不远的二条院,雪铲两垣的泥路到了这儿也是金泥。车停在西侧对屋前,这儿的雪因为白砂上的花树都修剪得格外巧圆玲珑,覆盖上白雪後,整个大地便像金箔银盒上一只只抹茶馅和菓子。光源氏抱起紫姬让她下车,少纳言嗫嗫嚅嚅说道:
[好像还在做梦哩,到底怎麽办呢?]
[那是你的事。反正人我都接来了。你若还想回去,请便吧。]
光源氏一幅自是桃李树,何患不成蹊?不得已,少纳言也只好跟着下车。
一切发生得像意料之外又像意料之中,她的馀悸无非兵部卿不知将如何?不会犯禁成险吧?这好比带枪投靠,主子的势力要够,别选错了边。她从山寺就一直考量到此刻,步步为营的一点错也不敢出,如今终於归宿在眼前了。复杂的眼泪扑簌扑簌滚落,彷佛历经千山万水的颠簸总算回到故里,但这流花了粉白粉红的泪脸,别人看着像不情不愿给强逼的哩,这样会给小姐带来不吉吧?赶紧强自抑制了。
偌大的唐门西对屋,平素空无人居。唯桃花肌骨的光源氏,派内药司来辟园种了好些冬虫夏草药用芍药,百济人参灵芝桑黄。空屋里需要的帷幔屏风,惟光让殿司扫司闱司缝司,川流不息的送,抹梭妆花芙蓉翠鸟云锦几帐,横木是九州红豆杉。白绢粉芙蓉提花褥垫,心子是御用丝绵。泥金白芙蓉孔雀屏风,红漆描金绿叶黄芙蓉唐柜,豆绿釉下彩芙蓉蝴蝶四足壶,菊莳绘手箱,鸿雁衔鱼铜灯,白釉经筒。惟光还叫上东对屋搬叠席寝具。少纳言只觉一阵昏眩,彷佛一条草蓬船醒来发现停泊在云上。
还不到天亮鸣弦时间,光源氏叫各自都入几帐里先歇了,天亮了朝食会送过来。紫姬对其中厉害无所觉察,颤抖的睫毛上又汪出两排清泪, 张望着新到的一屋子华丽低声说:
[我要睡少纳言乳母身边。]
还是那无意的稚气和娇痴。
[不可以,这麽大了,不可以和乳母睡了。]
光源氏说了便先躺下,伸手拦她,紫姬只好揉揉那小女孩依赖的泪珠在芙蓉帐里一并就寝。少纳言是不能躺了,行卧皆不宜,一时尚不确定进退尺度,只有枯坐几帐外听凭新主子使唤,也擦拭些不明惶恐的眼泪。
雪竹林稍挂起的朝阳黄铜镜子般铮亮,落在格子纸窗前,便彷佛要让美人照脸 。芙蓉帐里仍悄然暖睡,少纳言站起身走出格子门,挨着朝阳环顾院落四周。二条院是桐壶更衣和母亲一起留下,桐壶最受宠时便整修得非同凡响,光源氏童年一直住在里面,豪奢堪比一首诗:青骢马,龙脑香,贫人唤云天上郎,别起高楼临碧筱,丝曳红鳞出深沼,有时半醉百花前,背把金丸落飞鸟。京城都说他打小鸟的弹弓射出去的是金丸子。少纳言看着雪下露出的白砂,一颗一颗宛如打磨过的玉石晶莹剔透,兀自清醒於自惭形秽,整个人弃甲拽兵般柔软下来。幸而一直不见什麽其他侍女,西对屋原是二条院招待宾客之所,只有男仆从们远远伺候在廊外。光源氏只点名她跟上,这儿还是她的,应该不在话下。男仆从们闻悉主上如此上心迎接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廊下窃窃私议,对这头的少纳言不免聚焦多巡了几眼,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个够:
[到底什麽身份的人呀?怕是非比寻常了。]
婉辞早朝的光源氏日高才起,男仆从们进来伺候盥洗和朝食。端来的朝食是烤麻薯红豆汤,山葵昆布条,炭烤柿饼,宇治抹茶。光源氏交待乳母也有一模一样一份,少纳言从未受过如此宛如命妇位阶的待遇。另外还得了两套瑞锦菱纹小袖。光源氏对跪坐的少纳言说:
[没有供使唤的人,委实不方便。天黑以後,去把那边的侍女们都叫过来这里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