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吟《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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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吟《春江花月夜》
乾隆写了4万多首诗而知者甚少,而张若虚仅一首《春江花月夜》而名满寰宇。诗的意境是其成败的关键。大境界创生出来,诗才能感人至深。可以说,《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全在意境。
《春江花月夜》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换韵。前半部分写景,文辞清丽,韵调流畅,描绘出一幅优美动人的画卷。后半部分虽是写月下相思离别之情,不免流露出些微惆怅与迷惘,但却不同于“月儿弯弯照九州岛,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沉重叹息,同时,诗中也不乏写景佳句,尤其结尾四句,意境开阔,情景交融,极为形象。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作诗本乎情、景。……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
诗人入手擒题,一开篇便就题生发,勾勒出一幅春江花月夜的雄壮画面:江潮连海,月共潮生。并豪迈地指出,这幅壮丽的景色,是所有春江共有的,这无疑应和了唐朝的壮阔,展示了唐人积极向上的风貌。在此景此色下,诗人不禁发出春江处处都接受月光的照耀,明媚无比的慨叹:江水曲曲弯弯地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野,月光泻在花树上,象撒了一层洁白的雪,这时的花就不仅仅是实花,而且有诗人心中、笔下幻化无穷之花,一种虚幻之花的境界。诗人可真谓丹青妙手,轻轻挥洒一笔,便点染出春江花月夜中的奇妙之“花”。同时,也巧妙地缴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题面。清代王尧衢认为:“题目五字,环转交错,各自生趣。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于江则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潇湘、碣石等以为陪,于月则用天空、霰、霜、云、楼、妆台、帘、砧、鱼、雁、海雾等以为映”。(《唐诗合解》卷三)
在这里,诗人对月光的观察是精细的。月光无私施与,普天一色,因此我们丝毫感觉不到它在飘飞。它照射在花林中,闪光点点,好像整个花林洒满雪珠似的。在这样月光下的沙洲,几乎与月光浑然一色,无从寻觅,分不清哪是白沙哪是月光,只有白色海洋的世界。江天一色,没有任何纤尘与杂物。景物就这样由大到小,由远及近,被作者的笔墨捕捉,逐渐凝聚到一轮孤月上。
景致至此,作者的心境也开始移动了,遂由景色的描写转到感情的抒发上来了。在这儿,我感受到的是作者虽极力想在壮阔的美景中排散理还乱的感情,却仍然无以解脱的情绪。在特定的艺术形象中,我们也看到了作者笔下的相思,感触到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作者由水逝想到了人生,赋予我们一种哲理,给予我们一种人生的领悟,也使我们从中获得与作者一样的相思的慨叹。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神思遐飞,远接亘古,但却不脱离人生主线,以江畔及江畔之月见证遥不可知的年代及其人,思索易逝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这种探索既继承前人又超越前人,在几个实物时间的转换,空间不变的对比与遥想下,更增添了几许年华伤逝的情调与思致,以及生命传承的意义,同时,在轻轻的感伤下,又生出了几许历史的厚重。所以,作者又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个人生命虽短,但历史却可绵延,诗人在歌咏中,虽然有人生苦短的感念,但并不颓废,仍然充满对生活的热爱。自然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的咏叹境界更高。故而,诗人又叹到,“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时不我待,江月有恨,流水无情,遂由自然景象转到人生图像,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绪。
“白云”四句总写春江花月夜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思念。前两句是因果关系, 诗人以“白云”的悠悠离去,向“青枫浦” 发出追问,道出引起“青枫浦上”愁绪的真正原因。“白云”寓游子飘忽,正是飘忽不定引发了“青枫浦上”的思绪。继而,作者又连续追问,追问谁家船在夜行,追问谁家妇人在思念,描绘出一幅浓浓的相思图。一边是船的远行,一边是明月下楼中少妇的思念,两两对比,使情感倾泻无遗。“月”在这场相思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但有见证之功,而且更有烘托之效!那家中楼上徘徊的月,恰似在屋内徘徊的思妇,月光照着她的妆镜台,更衬托出她的“孤零”。从此处起八句,便是写妇人对游子的思念了,思念不能解脱,便遥托明月以寄相思。
最后八句写游子。诗人用落花、流水、明月来烘托游子的思归。“昨夜闲潭梦落花”,游子连做梦也思归,梦中的落花,向他诉说着妻子的无限思念,惊起了我们的游子对远方妻子的思念。“落花”在唐人那是有特定的含义的,唐人的落花是指家中的落花,大约也是妻子思夫深切的一种描绘吧!如王勃《羁春》“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也有一“落花”。一个“潭”字画出了浓郁的思念,潭水可容情,李白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潭情与人情作比,当然潭不如人,但这里的潭与人并列,人情和潭情却是一致的。而一“闲”字更是蕴意无穷,“落花”本无人顾,何况闲潭?情何以堪!然而境难随人意,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仍滞留他乡,归家无望。这时,我们耳畔会忽然响起另一首耳熟能详的唐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江水流去的不仅仅是春光,也是他的青春、幸福与憧憬。江、月映照着他的凄苦,回家之途依然“沉沉”,何日是归期!那无着落的心情,伴着明月,洒满花林,令人心醉,为之慨叹!
不过,对前期的唐人来说,这样的离别虽然有苦痛,但这样的生活也是他们情愿的,盛唐之人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积极的事功精神引导他们纷纷外出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因此唐代形成了富于自己时代特色的歌咏事功的诗歌,如边塞诗,而与征战仕宦相联系的是离别,因此歌咏离别相思也不失为一主曲调,也正因为此,所以这种离别的咏叹少了哀怨,只是在事业之闲暇,工作之间隙,偶或不如意时,感领壮阔景物之余的微微的怅惘,仍然充满着豪迈与超捷。这在王勃那也可觅见踪迹,王勃被废斥后,在巴蜀作客,旅愁思归,言“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有愁绪,但也并不哀怨,兴情之寄托均为壮阔之物,这不同于前人,亦有别于后代,如明代杨慎夫人黄娥思夫,所作“雁飞不曾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那种如泣如诉的怨境(这里撇开杨慎的戍谪),前期唐人是没有的。可见,任何时代的相思,主题虽然都是一致的,但旋律却有所别。所以清代王夫之曰:“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其自然独绝处,则在顺手积去,宛尔成章,令浅人言格局,言提唱,言关锁者,总元下口分在”。(《唐诗选评》卷一)
《春江花月夜》意境的创造上超出了前人,诗人将美丽的诗意隐藏在绝迷的艺术氛围中,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赞叹大自然之美,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使之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融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交融的幽美和邈远的境界。同时,诗人巧妙地化用典故,如“白云” 、“碣石” 、“潇湘”等,不但增强了诗歌的形象感,而且使整首诗娓娓道来,赋予了诗歌本身厚重的历史底蕴,有幽幽一缕之哀怨却不藏伤,犹如品茗浓而不烈的茶之极品。不愧“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我们可以听听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的评价:“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