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组诗 （刊发于《漳河文学》2014年第3期）

盼到天下雪，咱们就团聚（三首）

 

■  郭震海

 

 

开篇语：据《2012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称，2012年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6261万人，比上年增加983万人，其中外出农民工16336万人。每年春节一过，这些农民工都会浩浩荡荡扛起铺盖卷背井离乡，从乡村涌现城市，直到天下雪，地上冻，他们才能陆续返家。一年里只有短暂的相聚。留守在乡村的妻子思念丈夫，孩子想念爸爸，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工思念妻小，心念爹妈，思念就如一根长长的丝线把城乡相连。

------写以此诗，真诚献给天下所有留守的女人、留守孩子和在城里务工的农民工兄弟。

 

为妻者说

 

新缝好的棉被早已上了床

暖暖的被窝里是我的体香

那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香

那是你最钟爱最喜欢的香

亲爱的男将①，你可否知道

我几次在夜里换上新衣裳

我对着镜子照啊照，照得我心慌

——心慌那讨厌的皱纹为啥就生了根？

——心慌那该死的头发为就啥起了霜？

我不能老，我要让你回来看到我的漂亮

 

开春，大地刚解冻，你就乘车北上

急慌慌，走得比春风还要浩荡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你走了人，带着我的心啊！

在你走后的日子里，我换上旧衣裳

我不照镜子，我不去在乎自己的模样

思念啊，那长长的丝线——

就在我的心尖尖上，日夜疯长

 

你说你在首都，在北京，在朝阳

你说你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

你说你站在十八层高的楼顶上

你说你吃的有肉，有馒头还有汤

你说你晚上学着洗了一堆脏衣裳

你说首都的楼是山，路上是车的海洋

你还说首都的女人啊

——穿着短裙子个个都很漂亮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我愿意听你讲

偏偏最后一句让我的心里有了一堵墙

我堵得慌，我等你，念你，日盼夜想

你这没良心的，眼睛却盯着城里的姑娘

我隔着山隔着水恨你，我想狠狠地

狠狠地扑到你的怀里，把你的脖子咬伤

你这该咬的，你这没有良心的男将

你可否知道，你无意中说出城里女人漂亮

——我的心有多受伤

你可否知道，我听着声音见不到人啊

——心是多么的慌

 

春天，我背着呀呀学语的孩子

走在高高的田埂上

今年咱家种了三亩谷子，二亩高粱

对了，还有一亩中药地黄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今年的山丹丹花开得格外芬芳

花香如水，溢满了整个山岗

你还记得吗？相恋时我们偷偷见面

一前一后跑在这开满山花的山岗上

你说你的眼里进了土，你说疼，疼

你的喊声，就像我的心上刺了一根针

我焦急地去用嘴给你吹，结果上了你的当

当时我脸上生气，幸福其实就藏在心上

你解释，你道歉，你红着脸就像孩子偷吃了糖

我娘反对我嫁给你这个打工郎

娘说，死丫头你会一年四季守空房

最终，我认了你，没有听娘

乡下的女人啊，就如一株顽强的高粱

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如高粱种子入了土

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结果，为你欢畅

老死后，也会轻轻跌倒进你的胸膛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我多想告诉你，孩子每一天的成长

我多想告诉你每一株庄稼的出苗情况

我多想告诉你谷子结穗了，低头弯腰

咱们的田野里啊，到处都是金黄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这一切，我隔着山隔着水都想对你讲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今年八月，咱爹突然高烧下不了炕

漆黑的后半夜，我没有了主张

从村里到乡里医院，十里山路啊

我咬着牙，抱着孩子，背起爹

抹黑走在满是蒺藜的荒野上

那一刻，害怕在心里，热泪在脸上

那一刻天上的闪电把夜路打亮

那一刻黑暗中传来嗷嗷乱叫的野狼

那一刻怀里孩子哭，声声，

——声声喊的是爹不是娘

那一刻背上爹呻吟，声声，

——声声如锥子般扎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你知道我多想

多想你啊，你这个该咬的男将

电话里，我几次想对你讲

每次话到嘴边就成了：家里都好，都好！

你可否知道，那一刻我笑着满眼泪汪汪

 

 

秋收了，颗粒归仓

亲爱的，你可否知道

我磨下了新小米，新的高粱

新被子一针一线缝上

我烧开水洗身子，干干净净等我的男将

我抬头望天，盼望着有下雪的迹象

我几次悄悄跑到到村口张望

晚上，我换上一身，只有你在家时

才舍得穿上身的衣裳

对着镜子，羞答答的像个姑娘

亲爱的，我等你，为你，给你

亲爱的，我狠你，咬你，骂你

 

梦里，下雪了，纷纷扬扬

梦里，你来了，鲜鲜光光

梦里，你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

哈，我的男将哟，你真能装！

新西装掩盖不了残留的水泥灰挂在脖子上

你再开心也遮不住脸上多了一道伤

我盘问你，你才说在一次施工中受了伤

你这个该打的，你这个

——这个没有良心的哟

为啥受了伤不在电话里第一时间对我讲？

你总说是小事一桩

你是我的天啊，亲爱的男将

我真想狠狠的扑过去咬你

咬你的肉，咬你的骨头，咬出新的伤

咬给你一个鲜红的“记心干粮”

我真想攥起拳头狠狠的打你

打去你的疲惫，打出你满眼的幸福泪汪汪

 

 

在梦里，我哭得很是委屈，你可否知道

我恨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为啥

为啥要说城里的女人漂亮

你要记住你是我男将

你的眼睛只允许长在我的身上

你狠心丢下我一年，难道你就不想？

难道你就不怕，不怕我偷偷跟别人好上？

你憨憨一笑说，我的老婆拴在我心上

像双手，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只有两只手亲密配合日子才越过越香

 

 

梦醒了，天还没有亮

梦醒了，窗外就白了

啊，是真的吗？真下雪了吗？

我知道雪来了你就在回家的路上

你现在肯定就在火车上，你穿着西装

你有模有样，你这男将，你真能装

我要洗澡，我要穿上新衣裳，我要

迎着寒风狠狠心穿一条短裙子，我要

让你看看我漂亮还是城里女人漂亮？

亲爱的男将哟，我要把自己洗得浑身是香

我要把自己香香的给你

我要把攒了一年的心慌给你

我要把攒了一年的想给你

 

为子者说

 

村长大叔说，我属于“留守”孩子

村庄像风刮过一样，空空荡荡

我和爷爷相依，联系爹娘靠一个小盒子

爷爷说那会说话的小盒子叫手机

整个村庄只有村长大叔才有小盒子

小盒子像宝贝一样始终握在村长手里

吃饭，上茅房也不肯分离

我四岁，整天跟着村长，我希望盒子响

盒子一响，我就跑过去喊爹，叫娘

几次都失望，我想爹娘，白天想，梦里想

偶尔一个晚上，村长来我家递给我小盒子

我听到爹说话，听到盒子里有娘的哭泣

我哭着喊，爹啊，娘啊，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整天都躲在村长的小盒子里

为什么？娘说乖孩子要听话，要懂事

娘的声音近得仿佛我就抓在手里

直到听完电话我都不肯放开那小盒子

我知道一松手就放走了爹和娘

村长投来威严的目光，我哭喊，我要爹娘

我要砸开手机，我要放出爹娘！

爷爷说，好孩子，你爹娘不在手机里

在很远很远的城里，坐着火车都需要走两天哩

村长说，给我手机，下雪了，就会见到爹娘

真的天一下雪，爹娘就会回家吗？

 

爷爷今年七十四，哮喘一犯就上不来气

我害怕爷爷有一天会突然死去

如果没有爷爷，我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移

我担心，我害怕，我不敢想

八月十五中午，爷爷杀了一只鸡

爷爷分给我吃，我悄悄全放到爷爷的碗里

我咽着口水看着肉吃在爷爷嘴里，肉香在我心里

我想吃肉，可我怕爷爷病，担心爷爷死

吃了肉的爷爷肯定不会病，不会大口大口喘息

或许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孩子

我一个四岁的孩子学会了在夜里哭泣

我总担心，担心爹娘已经狠心把我抛弃

 

后来，我想好了，如果再对着小盒子

再给爹娘说话，我肯定不哭鼻子

我要做个懂事听话的乖孩子

这样爹娘才会喜欢，才不会把我抛弃

我要把所有的泪都悄悄流在被窝里

可每一次都忍不住，一听到娘的声音就酸了鼻子

——哭，哭，哭

我恨自己不争气，我拧自己嘴巴，揪自己的耳

爹说，乖听话，回去给你买玩具

娘说，好孩子，回去娘给你买新衣

我听爹娘的话，我乖，我知礼，我懂事

我不会再让爷爷为了我的吃饭或睡觉着急

 

我盼雪，我要雪，我不怕冷

雪来了爹娘就来哩

我想对爹说

——爹，儿子在家听话不是为了要玩具

如果爹要奖励，就好好背背我吧，那怕片刻

我多想让爹背背我啊，我在爹的肩膀上

好好看看爹的脸，亲亲爹会扎人的胡须

我想对娘说

——娘，儿子在家乖不是想要新衣

如果娘要奖励，就抱抱我吧，那怕片刻

我保证不把眼泪掉在娘的怀里

我要笑，好好的笑，开心的笑，甜甜的笑

娘，如果儿子真的忍不住，哭了鼻子

娘啊，你就让儿子不懂事一次吧！

就让儿子好好哭一次吧

有娘的孩子，泪水从来不会掉在被窝里

 

为夫者说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我的心空了

耳畔满是妻子的声音，儿子的声音

我像一个稻草人，摇摇晃晃走在北京城

我走过天安门，拥挤的长安街仿佛很空

 

我不知道在这高楼林立的北京城

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乡下人

春天，我们追着季节从四面八方走进

我们走出火车站，背着被子卷，提着洗脸盆

我们在山一样的高楼中，不敢大步穿行

这里的山不是乡村的山，很容易让人迷失西东

我们不敢分开，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我们走在像水流一样的街市，车多眼晕，不会通行

我们小心翼翼，总会招来一片汽笛声，甚至有骂声

 

通过中介或老乡联系，我们见到某一个工地的工长

这已经是十万分的幸运，工钱谈成

我们就像一棵荒草在北京的某个角落扎了根

乡下人实诚，我们的诚信不是写在纸上写在心

刚认识工长就会视为自己人，我们不懂合同

前些年我们披星戴月干了一年

该回家了才发现找不到结算工钱的人

没有钱回家，就在寒风中苦寻，苦等

幸好国家有规定，再没有钱也不能拖欠农民工

工钱有了保证，我们安心，干活儿也很认真

 

看着汗水中一天天长大的北京

我们开心，我们是农民工，也正是有了我们

——城里人才能住上舒适的楼房

——城里的道路才能变得宽阔平整

我们是木工、建筑工、油漆工或者修路工

但我们知道不管什么工

我们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农民工

在朝阳，我们站在刚建了十八层高的楼顶上

我们自豪，我们开心，我们放声歌唱

我们的歌声不会有喝彩，也不会有掌声

匆匆忙忙的城里人从来顾不上我们

偶尔工休，走在无边无际的北京城

我们知道这是首都，我们的首都

我们还是走得很不自信，我们也从不敢轻心

——因为我们是乡下人

——因为我们是农民工

——因为我们劳动，湿透了的衣衫有难闻的汗腥

——因为我们搬运水泥，身上沾满了洗不掉的灰尘

——因为我们不会普通话，说着一口难懂的乡音

稍不留神就会有白眼，有讥笑也有嘲讽

我们挤公交，坐地铁，举手投足从来轻轻

担心一不小心挤到一个不讲理的城里人

在骂声中，我们像小学生一样只能安静去听

我们害怕会无意中将身上的灰土带给城里人

或者我们真的脏，我们臭，我们无能

——但我们为城里人建房铺路，修漏水的房顶

——我们蹲在厕所，为城里人疏通堵了的马桶

说真的，我们不需要喝彩，也不需要掌声

请给我们一点理解，一点尊重就行

——因为我们来自乡村，对城市很陌生

——因为我们没有条件天天洗澡，身上少不了灰尘

——因为我们是乡下人，对城市里的规矩不是很懂

 

我像一个稻草人，摇摇晃晃走在北京城

走过天安门，走过长安街

刚刚在电话里妻子话里带着哭声

电话里传来孩子喊爸爸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双手揪着我的心

忍耐不住两眼湿润，模糊了北京

 

快下雪吧，大地上冻就能重逢

没有男人的村庄啊，女人就是男人

没有男人的家啊，妻子就是家里的男人

如今，乡下的女人撑起的是一片天空

对于我们来说，乡村的家模糊成重逢

成为心里的牵挂，梦里的泪水，电话里的声音

走在城市里，我们又格格不入，我们是农民工

我们的双脚，一脚踏着城市，一脚踏着乡村

或许我们在奔波中会迷失、或许会困顿

或许会生病，或许有一天默默地老死

在某一个角落，没有人会想起，但我们高兴

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农民工

我们在祖国这场轰轰烈烈的城乡变革中

留下过深深的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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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男将，北方地区的农村，妻子对丈夫的一种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