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從住院到去世，爲期兩個月。

從我知道奶奶罹患不治之症，到奶奶去世，頭尾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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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月三日，全世界都在下雨

   我出生後的某天，媽媽收到她奶奶的病危通知。於是她打了包，買了火車票，打算帶着繈褓中的我給外太奶奶看看，她的第一個第四代。就在媽媽要起程時，收到消息，說不用去了，外太奶奶已經去了。當初，太奶奶的最後我趕不上，到了現在，我奶奶的臨終，我還是也沒趕上。我趕上的是她合棺前的那一刻，奶奶是笑的，笑得好美好美。

   早晨差十分鈡五點，爸爸的電話來了，我接的電話，爸爸說：「楠，奶奶已經走了~」。我回答：「嗯。」

  二零零九年，六月三日臨晨三點五十七分，奶奶在三叔家中辭世了。奶奶走的時候，周圍傾盆暴雨，暴雨持續了一天半。

 

   我到達靈堂的時候，是當天中午一點。我難過得不敢下車，因爲怕見到爺爺，媽媽說，見到爺爺要堅強。我是被媽媽拉下車的。

   爺爺那時已經回家休息去了。

   進入靈堂，聽到哀樂聲，看到我為奶奶選的遺像，我的淚停住了，突然覺得很搞笑，怎麽可能~那哀樂太牽強了吧！

   就算在幾天以後，我在整理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個全世界最強壯的奶奶~

   媽媽提出要看看奶奶，三叔點點頭。奶奶被一塊白布遮着，我從小到大最怕遮着白布的東西，走近的那一刻，我有點遲疑，感覺到自己有點發抖，擔心因爲我們的遲到，奶奶走得不安詳。三叔再次確認我要不要看後，說，奶奶很慈祥。我點點頭。

   三叔掀開了奶奶臉上的白布。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逝者的糢樣。

天哪！好美的一張臉。

   奶奶的臉已經完全消腫，恢復到之前的樣子，雖然還是發黃，但已經不似之前蠟染的感覺了，她的唇是向上翹的。奶奶只是睡着了吧！這時的奶奶還未化妝。

   奶奶走的時候，她的三個兒子、二媳婦、三媳婦，全部在場，長孫我弟弟也在前一天趕到。爸爸說，當時奶奶希望等我們回來，可能太累了，等不住了。不過，由於我們剛離開，所以奶奶沒見到我們也不算太遺憾，她撐到那時候是爲了等一個月未見的孫兒。

   奶奶解脫了...

 

   看到殯葬人員將奶奶擡入冰舘時，我有點心疼，那麽粗魯，奶奶會痛啊！乘着亂，我再次摸摸奶奶的手，涼涼的，但還充滿着彈性，奶奶應該只是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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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她是最美的瑰寶

 

在爺爺奶奶家裏，我還能感覺奶奶還在。

但奶奶好像又不在。

...家裏哪裏都有奶奶，哪裏都沒有奶奶~

有幾個瞬間，我很想回香港，因爲只有回去，我才能騙自己，奶奶一點事都沒有。但爺爺需要人陪，我開始學習笑着跟爺爺談論奶奶，因爲她是我們最美麗的回憶，最美麗的瑰寶。

  爺爺把他的筆記本給我看，奶奶第一天住院，中間好轉，出院，再入院，到去世，爺爺每一筆都記着。

  翻看奶奶的照片時，發現奶奶的一張大頭照，據爺爺說，這是奶奶最喜歡的一張照片，照片是在奶奶二十八嵗，生下爸爸後照的。爸爸媽媽說，奶奶那樣在當時應該是美女，我代表我一家三口拿着照片問爺爺，是不是因爲很美，才一眼看中。爺爺跟我們打起太極來，問了好幾次，他才說「都是美女！」也不知道這個「都」是泛指什麽。接著，爺爺的興趣被我們釣起來，他說，給你們看張照片。

  爺爺小心地從包裏拿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公文包。爺爺將公文包打開，取出一張照片，那是爺爺和奶奶的訂婚照。爺爺給我們看那張照片的意思是說，看那張照片就知道奶奶還是很土的。

  我們反駁他，哪裏有，奶奶跟電影明星一樣漂亮。爺爺笑得很開心，說自己也很帥啊！我說，那當然！美女帥哥配，天經地義！

 

  爺爺說，和奶奶結婚只花了八毛錢，公證的時候，奶奶還不好意思去，所以爺爺只好隻身前往。好在他自己在民政局工作，人家問他，怎麽一個人，他無奈地說，「她是鄉下人，會害羞」。

  我們笑爺爺，八毛錢得到那麽一大家，太划算了！爺爺不好意思地笑了。

 

  爺爺每吃一個東西，都要刷牙，他說因爲假牙的關係，要時時刻刻洗牙，要不然口腔會潰爛。我問爺爺：「奶奶呢？」爺爺說「她也是，很注意口腔衛生」。

 

在醫院的時候，我發現奶奶的牙齒好整齊啊！我有點懷疑，奶奶是不是帶了假牙呢？這幾天整理好心情，我問爸爸。爸爸說，我們企圖將奶奶的假牙拿下來，但奶奶不肯。奶奶是怕破壞形象吧！愛美的奶奶。

 

程煒到家探望爺爺，跟我聊了幾句。她說，上次和家人去探望奶奶的時候，奶奶還可以對話自如，很開心地和她們聊天，向她們訴苦，說想回家。奶奶說「都不敢看自己，很黃......」她們安慰奶奶「不會，依姆（阿姨）還是很好看」

 

發現在這個時候，比起節哀順便，我更願意聽到奶奶的故事，回想和奶奶在一起的故事，任何大事小事。

 

家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奶奶。奶奶的锅，奶奶的灶台，奶奶的水壶，奶奶的水池......每次過年，都是叔叔嬸嬸負責掌勺，但奶奶還是最遲上桌的那一個，我們總能夠在涼台的水池邊找到她。她總是東整整西整整，東洗洗，西做做......

 

在家的時候，我老覺得奶奶只是又在涼台忙碌，沒現身而已。

 

那年回家等待香港的簽證，回家兩個星期，這也是我三嵗離開建甌後，陪爺爺奶奶最長的時間。奶奶囑咐我每天傍晚七點鐘，都要和她一起拜拜菩薩，保佑我一切順利。如今，神檀依舊，旁邊擺着奶奶用過的剪刀，火柴......據説，完全不信邪的爺爺從奶奶住院開始，就每天拜拜。

 

早晨起來，我吃着豆漿粉干，一邊手扶在椅子上。奶奶走過來，輕輕拍了一下我的左手，提醒我要雙手扶碗。

晚上洗完澡，用拖把拖了拖衛生間中的積水。奶奶看到，欣慰地說「我兒，好乖！」

我喜歡撒嬌地叫她「依嫲！依嫲！依嫲~」這幾個福州話我還是非常自信的。奶奶問我，什麽事。我說，沒事。奶奶說「你欺負依嫲啊！」

看見奶奶的洗頭水過期了，我想起媽媽的話，奶奶總是用過期的東西，於是，我自作主張把它扔了，又買了一瓶。奶奶發現後，把我臭駡一頓，她心疼地說，這可是我剛買的啊！因爲爺爺把瓶蓋子弄壞了，她才換瓶子的。她說，她的頭髮很干，那瓶很好用。我自作主張了。我買的那瓶不太適合奶奶，所以屁顛屁顛跑到超市，找了一瓶據説是最滋潤的洗髮精。奶奶用了之後，非常滿意。

據説今天屬馬的犯太歲，爸爸給奶奶買了一只雞挂飾，據説鷄可保護馬。爸爸屬雞，臨走前，爸爸將挂飾送給奶奶，並抱了抱她，說自己也是雞，也可以保護她。

我在奶奶的床頭櫃裏，發現了它。

我新西蘭第一年買回來的羊形小毯，奶奶總拿它暖手，奶奶入院之前，天氣已經不那麽冷了，它被放在奶奶的五斗櫥上。當時的小白已經變成小黃了。我把它捧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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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拜別

奶奶出殯的那天，天氣晴朗......爺爺說，那是奶奶德感動天，我們孝心動地。

  火葬場拜別奶奶的時候，我們一人摸了她好多下，奶奶的臉被凍得冰冰的，還有彈性，我們不斷地呼喚她，總覺得還能把她叫醒~希望用我的手讓她暖起來。

時間到了，殯葬人士把家屬趕到門外，讓我們喊“奶奶，快跑”。我們每個人都喊得撕心裂肺～

 

奶奶出殯的前一晚，我們姐弟幾人在靈堂，為奶奶燒紙錢，弟弟突然說，以前都是奶奶領着我們為「大公、大嫲」（太爺爺、太奶奶）燒錢，現在要幫奶奶燒錢了。我愣了一下，大家都沒接話。

 

四十五分鐘後，奶奶變成了骨和灰。

第一次看到骨灰的過程我還記得，是外太奶奶的，媽媽叫我看的，隱約記得裏面還有布，現在才知道布是後面加上去的。當時還想外太奶奶長這樣的。

  奶奶的骨雪白雪白的，旁邊的親戚說，很多人的骨黃黃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病中打了很多針什麽的，奶奶沒有。我的奶奶一輩子就沒有病過。

 

看着奶奶的骨，三叔指給媽媽看，你看媽媽骨質疏鬆得厲害，骨頭中間都是散的。所以我們一直以爲，奶奶的痛只是因爲骨質疏鬆。

 撿骨師將奶奶的頭蓋骨專門撿出來，我看見旁邊聚了不少閑雜人等，都在幫忙，也湊了上去找起頭蓋骨來。看見邊上有一塊似關節的骨頭，我輕輕將它握起來，它被燒得熱乎乎的...

 

從今以後，奶奶只在墻上了。

 

 

  葬禮後的宴蓆上，爸爸把自己喝得大醉，抱着老同事老親戚大哭，哭得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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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謝絕自來水龍頭

  這幾天，我負責照顧爺爺的情緒。爺爺上午去靈堂，下午回家休息，很多人上午在靈堂沒踫到爺爺，下午就直接殺到家中。爺爺身邊聚滿了「自來水龍頭」，必須隨時為他遞上餐巾紙擦淚。很多人都是靠近爺爺，說了兩句「想不到，她那麽健康~」自己哭起來，害爺爺也要陪他們哭~

  所以有專人負責把「水龍頭」移開，或者是警告靠近的親戚，不要讓爺爺傷心，就算是講奶奶，也要說開心的。

  不過，我也經常犯糊塗。吃飯時幫他夾菜的幾次，問他要吃什麽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將他叫成「依嫲」，隨後自己緊張一下，趕快改過來。

 

  奶奶葬禮的第二天，我們宴請了六桌人，全部都是奶奶病重或守靈期間，日日夜夜幫助她照顧她的人。我一向不喜歡中國的敬酒文化，建甌又被稱爲酒城，喝酒風氣讓我厭惡。之前的我能不出席宴席就不出席。

不過，那天破了例，帶領弟弟妹妹到每一桌敬酒，感謝大家照顧奶奶。不知是酒精的催化，還是什麽，我成了自來水龍頭了。

  敬酒的時候，看着那些在奶奶病重中照顧她的人，那些在奶奶臨終前比我還貼近奶奶的人，我忍不住眼眶範紅。到醫生護士那桌時，是弟弟說的「感謝大家照顧奶奶」，我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回到自己那席，我乘眼淚崩潰之前趕快溜入洗手間，調整好情緒之後再出來，因爲爺爺在。誰知，回席後水龍頭多次要迸發，我要不停做妹妹教的止淚體操。

 

我想我是醉了。

 

爺爺離席的時候，親點我和他一起回家，當時保姆攙着爺爺的一邊，小弟攙着另一邊，爺爺還是用手攥着我的手，輕輕地，緊緊地。我突然覺得，自己留下來，是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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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回家看奶奶的日子是端午節，媽媽看到又大又黑的楊梅，特意讓保姆給我買，說這麽好的楊梅香港可沒有。這次回來，在靈堂裏，又有一籃一籃的楊梅搬來，吃了不少。媽媽也特別挑了幾個最大最黑的，放在奶奶擡位上，告訴奶奶，這楊梅很甜哦！

 

奶奶葬禮後，三叔又拿了些楊梅回家，三叔問我，現在你記得楊梅什麽時候上市的吧！

 

媽媽幫我回答「永遠也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