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汗青

三

“啊！”

一位亲兵看见项羽的靴筒里有血涌出，不禁失色地叫喊一声，这成为形势逆转的信号。

原来当攻杀金山后，项羽的小腿肚上就中了一箭。他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出来，没有哼一声。有个紧跟着他作战的亲兵看见了，要上来为他包扎，他也挥手把他止位了。他懂得鼓足了气的突阵，犹如一只气球，只要哪里有一点漏洞，就会叫它立时瘪下去。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只经过极短促的一个顷刻，以后紧张的搏战私突围的信念麻痹了他的疼痛的感觉，他每次作战都是这样，一般的受伤，他总是不去考虑。现在忽然有人惊呼起来，他这才感到忍耐不住的疼痛，同时也发现了整只左脚连同胫部都沉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他下了乌骓马，找个地方坐下来，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紫血和淤血块，从内衣中扯下一条布，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再一次定定神，扶在一个亲兵的肩膀上，踏上一个高的土堆上来观察全局。他忽然发现汉军的左、右翼部队已在北部集结，他的脸色一变。

垓下之战这才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韩信的十面埋伏阵这时发挥了最大的妙用，以多欺小。尽管中央阵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线，左右两翼的加强部队却采取勇敢、果断的行动，攻击削弱楚军的有生力量。为避免被全部歼灭的命运。项羽决定向东突围。

汉军的左、右翼部队加上中央阵地的楚军立刻跟踵而进，紧迫压缩分割楚军的队伍。

项羽一身盖世的武功，此时也已力竭，只好边打边退。季布重伤仍死战猛杀，前面汉军又集结围了上来。

他们的力量分散了，他们被汉军切成一块块、一段段地围住厮杀。他们的人敉迅速减少。项羽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战斗中倒下去——项羽对这批子弟兵是这样的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他们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够随便谈笑的，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不寻常的特殊关系，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属关系。现在看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项羽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和这剧痛比较起来，他腿上的那点箭伤，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战场上的数学是一种特殊的数学：当五百名亲兵汇合成为一股力量时，足足可以对付一万名敌军，而当他们分散、各自为战时，一个人却只能起一个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常会被打败。战场上的力学也是一种特殊的力学：同样是这五百名亲兵，当他们乘胜前进时，冲锋陷阵，锐不可挡；当他们知道身处险境时，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团结一心，宁可以自己的一身换取许多战友们的生命。他们这种做法是悲壮的。子弟兵们的战死都是光荣的死，现在他们的意愿是，死也要死在项王眼前，让他亲眼看到他不辜负统领多年的培养、期待和教育。除非敌军在他们背后冷不防的一枪以外，他们决不会让自己的统帅受到创伤。

这是一支封建家长式的子弟兵能够发挥的最大效能。

亲兵们的悲壮心理影响了主帅。这个自信力很强的统领，等闲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战败者。但当无数的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他的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这个结论时，他不仅失去了战胜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大将军钟离昧来到了他的身边，受了重伤的季布在几名亲兵的保护下也向他这里靠近，桓楚、虞子期、薛公、朱鸡石等几名将领带领残兵也赶了过来。

“项王，您快走，俺等在此拒敌掩护！”将军桓楚对项羽说。

“不！你们先走！”项羽发出了与他七尺之躯、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不大调和的温柔的声音，亲切地说：“此次垓下之战，我军一败涂地，多少楚军士兵战死，俺的亲兵也所余无几，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一股热泪突然从他的虎目中渗出，“俺真想就在这垓下土地上与刘邦老儿拼个同归于尽，死了也不失为鬼雄。你们回江东后转告父老乡亲，就说我对不起他们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项王何乃出此颓唐之言？只是如今大局危殆，项王还得看看形势，统筹全局，再作进止。”将军薛公说完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截获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骑了上去，他的战马在激战中身中数箭死了。

将军虞子期、朱鸡石也劝项羽杀出重围回江东。

当他想到自己战死垓下，还拖累部下，就冷静下来，放弃战死的想法，慷慨说道：

“好！向东！”直到此时，他才从已经苦战多时，满身浴血，受了重伤，仍然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的季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重任。

垓下之战已进行到最后阶段，汉军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透过这一片混战的地带，项羽发现汉军左右翼部队又在向他们的集结地逼进。

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妙，项羽的一颗心在往下掉——眼前的情势对他来说，是危险得距离“死路” 不远了——人在马背上，他尽管在表面上仍然显得精神抖擞、信心十足，“万人敌”在手也依然舞得风雨不透，让再怎么勇猛的汉军也近身不得，但是心里却是雪亮的；再怎么高强的个人武艺也挡不住这种训练有素的团体战，再怎么旺盛的个人体力也终有用竭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奋起全力大吼一声，连人带马的振起全部的潜力，把他那天性中有一股近乎于原始的、野蛮的生命力全部的爆发出来了，在一刹那间，他连眼睛都杀红了，整个人混身是血光，犹如着了火般的熊熊燃烧，一柄 “万人敌” 也幻化成了千军万马，跨下乌骓马悲嘶长鸣，他一声暴喝，一把抓位汉军一位将领，把他当武器，直把眼前杀开一条血路出来。

四

这时天色已暮。

一切曾经被在紧张战斗中产生的激动心理状态、被震耳的擂鼓声、喊杀声、铺天盖地的泥土所遮盖起来的楚、汉双方形势，现在清楚地呈现在士兵们的眼前了。

士兵们首先看到的是垓下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大批人马的尸体，有楚军的，有汉军的，由于衣甲颜色的区别，一见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们有的早已断了气，伤口的血已经凝成紫色、褐色、黑色。有的还在喘最后的几口气，在他们已经失去神彩但还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生存者无法理解的表情。还有人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向战友或向敌人乞求一口水，这口水对他是这样的重要，这些英勇战斗过的勇士已经把生命力集中在小小的一点上，他只需要一口水，哪怕是一捧雪。

可是生存着的士兵们也同样需要这宝贵的一口水。

遗憾的是垓下战场到处是死尸死马和践踏成泥的污雪。

……

这时暝色四合，暮光四垂，楚、汉双方战士经过一整天半夜的鏖战，都已精疲力竭，汉军也没有挑灯夜战。项羽收拾残余士兵会合，就且战且退一路东北行。

天色已暗，项羽一行突围至灵壁东（今安徽省灵璧县虞姬乡霸离铺村），为防汉军追上来，诸将死命相劝，项羽才依依不舍地令钟离昧将虞姬的尸体解下，留下受重伤的季布来掩埋虞姬，而项羽却将虞姬的头割下来带在身边，策马向东奔去。

残阳如血，如血的却不仅仅是残阳。

天边最后一抹余霞流连在垓下早已因战火而焦黑的土地上。断箭长戈尸体和死马零落遍地，死亡的气息到处弥漫着，让每一个生还的汉军将士战栗。

垓下之战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