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是人类专属的内在特点，而是一种世界本身无所不在的品质。对于小婴儿来说，意识不像是一种逐渐培养起来的能力，倒更像是出生后滑入的一种新的媒介。对于一个初生的婴儿来说，她首先认识的是妈妈柔软的身体，能提供食物的乳房，以及妈妈胸腔里传来的熟悉的心跳。那种韵律曾经主导她的呼吸，并且牵引着一整个包围着她的世界的律动。再向下是妈妈温暖的，几乎是广袤的腹部，小婴儿现在在外面踢着它，就像之前在里面踢着它一样，用力，毫无顾忌。那里曾经是世界的边缘，现在它只是一个柔软舒服的垫子。除了触觉所感知的，还有妈妈充满爱意的眼神，温柔的声音，这些构成了生命最初穿过悠长黑暗所到达的光明世界的全部。不过很快，这种存在体验会发展出更多维度。新生儿的意识如果像一只露珠，它将很快发现自己滚动在世界的蛛网之上。从家人的眼神，声调，抚摸，到屋内的光源，墙壁的远近明暗，甚至每一件家居摆设的形状，位置和质感都生成了一个立即可以感知的次生宇宙，婴儿没有任何成见，他们的感知可以从空白处起。那么这世界上的柔软，坚硬，滚圆，方正，棱角，温暖，寒冷，光滑，粗糙都在触摸着她......以这个新生的意识为中心，可以感觉到周围的每一个生灵和静物都以自己的存在或明或暗地发出自己的信号。这些信号编织成一张网，捕捉和绵延来去的交流，万物之异同映射进入婴儿内在的发展与深化，五官与肢体也同时循序渐进地学会协调。

意识是定义了存在本质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因素，在浮动的感知中，最先有一种“此在”感，一种我在这里的感觉，从匿名的无所不在的圆满中剥离出来。自我意识的结晶始于一种自己的身体意识，而这种身体意识则始于对于他者的发现与肯定。我的感觉与印象从许许多多个他者的感觉中浮现出来。一方面，我是我，世界是世界。另一方面，自我是世界呼吸着的肉体延展的一部分，这样说来每一个自我都是世界的尽头，我们在这里看四周的事物与生命生生灭灭，那些冲击波总是或多或少地波及我们的生存，引起或应和我们存在的痛苦与快乐。我们在定义他者的过程中，慢慢找到自我。

如果我们能放下成见，让身体思考，用婴儿的视角去审视周围的世界，会发现世界与生命都变得更加奇妙。如果你可以放松全身，光脚踩在地上，把意念集中在足底，你会发现整个大地都在向上推你。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此刻地面正以与你体重相同的力将你向上举起，来自地心的重力则同时产生一种深沉的吸引。你因着这支持和吸引，牢牢地站在地面上，可以自如行走。站立与行走貌似简单，却需要很多因素合作来达成，大如地球，小如我，一同裹挟在这个合作里，这本身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婴儿时期刚刚学会走路的喜悦与自由，将一直蕴藏在我们此生迈出的每一步里。

如果你用手掌抚摸桌面，橡木刨光的表面从手下滑过，掌纹与木纹之间产生奇妙的呼应和快感。光滑本身很舒服，那些通过采集太阳能而生成的生命的花纹还隐约感觉得到，于是你微笑了。两种年轮，一样岁月。

如果暂时打开双耳，关闭别的感官，集中所有精力单纯地倾听，远处风吹过大洋的声音，近处家里几个钟表的滴答声，还有更近处你身体微动沙发略略吃力产生的沙沙声，以及你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一切静下来，声音的层次更加清晰，渐渐地你的呼吸在钟表和海浪的韵律之间似乎达到一种平衡。于是自身与更大的环境和谐，一切声音融为一体。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清脆的高音鸟鸣穿透晨雾，穿透这种平衡，就像弦乐合奏中悠然出现的长笛。那笛声超然物外，却又贯穿一切。我们的双耳总是在漫游状态，摄取所有表面震动的信息，自己的耳膜也微微震动。因此世界上每一种发声的事物，总是能微微撼动我们的身体。我们自身像钟表一样总是在微调，在应和。眼睛只要睁开，就无条件地接受从物体上反射的光线，从宇宙里来的光，总能到达我们。从山岳海川上反射出无数条箭一样的光线，这些光线直接进入我的眼睛。可以成像，因此我可以看见，原来每一物的形体都是用光勾画的天使一样的存在。

婴儿手中抓住一个新物事时，经常会没有来由的微笑，那是因为他们和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他们没有知识，因此也没有任何成见，他们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对立物。他们认知一切的方式没有禁忌，不受限制。他们可以从几乎无限多的角度和层次去认识一件事物，并随时准备和它合二为一。他们发现世界的质地一直在微微颤动，如同呼吸。

微笑的秘密，原来如此，也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