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行之瑞典美人
(2013-06-21 02: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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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瑞典朋友记忆旅行 |
分类: 大宗师 |
这一年初夏我人在北欧,有了几次最美的邂逅。
(一)初心
五月末在极北处也已是夏季,瑞典正进入白夜阶段,半夜12点天光尚在,早上3点迎来日出。夜短得像刚剃的青茬,手指缝里滑过去,怎么抓也抓不住。五月的最后一夜,我们搭铺睡在堂姐家里,占了她大妞的房间。只见地上床下散步着小海星,亮片,娃娃,蜡笔,儿童的房间自然天成,样子就像一片原始雨林,物种丰富,生机勃勃。我躺在星星灯下入眠,一宿好睡。第二天早上大约六点钟,我半梦半醒中听到“砰”一声响,卧室门被推开。我扭过头,隐约中看到一池光从门口倾泻进来,光里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形,他一头金发,灿烂辉煌,正是一个裸体的小天使。这小人儿本自笑嘻嘻地,现在被我发现,小喉咙里放出一声惊叫,鹿儿一样逃了,门也不给关上。很多年来,我都没有这样可爱地醒来过。此刻笑意像爬藤一样攀上嘴角,我在暮春的暖光里满心欢喜着,再度入眠。在新的晨梦里,有小天使在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那像梦一样的邂逅几个小时后在早餐桌上得到实证。这一个砰然进入我生活的小人儿只有六岁,正是堂姐的小儿子叶儿。他果然有一头柔软的金发,不过经过一夜的睡眠和梦里的冒险,现在蓬松凌乱得像被吹了一口的蒲公英。我禁不住偷眼瞧他,却发现他正好也在偷偷看我。这一个散发着金色柔光极美的小东西,他的眼睛蓝澈见底,小鼻子翘翘的,两颗大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儿。因为他总是笑着,所以那道缝总在。在目光接触的一刹,他害羞了,立刻把手里的面包片举到眼前,遮住小脸。可是人不能总藏在一片面包后面呀,即使是一个小小的人也不行。于是他又偷偷钻出来,看我两眼,再像蚌一样缩回去。我无法把目光从叶儿身上挪开,因为我此生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纯美,不带一丝阴影的美,仿佛他就是阳光本身。他的笑容没有一丝保留,没有一点犹豫,简单纯洁得像一碗蜜。吃下它,你就甜了。
儿童之美,没有任何杂质,是人类之美最高纯度的最大剂量,它给我一记重击,让我猛醒。
走了这么远,我几乎忘记我自己曾经也是这个摸样。即使此刻,在我内心深处,原来还有那一块最原初的,像钻石一样坚硬,纯粹和璀璨的美,我的初心。这一个我,一直代表着这个生命最美好的可能性,我要一直带着,直到尽头。
(二)坚守之道
2013年5月31日下午,我终于见到叶德思,他是我先生的忘年至交。十年前,两人因书结缘,此后无论身在何方,飞鸿不断,人不常见面,交情却淡不下来。叶德思是个传奇人物,五岁时就有了顿悟。他有一天忽然意识到父母不是这个世界的最高权威,他们对于世界的认知也有自己的局限。他那个时候做出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一方面不能完全听信父母,总要保留自己的独特见解;另一方面也要因为父母的局限而理解甚至怜悯他们。这种超越年龄的智慧体现在一个五岁孩子身上,不能不说是惊人的。小学对于叶德思来说是个充满困惑的地方,因为他不得不重新学习已经懂得的知识。于是这个男童又一次有了超然的认知:学校不是学习的地方,而是一个使人社会化,可以被纳入体制的地方。儿童在那里得到的训练是如何磨灭天性,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学习与求知欲和真理无关,因为你只能知道他们想让你知道的。这样的叶德思进入成人社会,你恐怕很难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
67岁的叶德思现在就坐在我对面,脸上刻着抹不掉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有一种又狡黠又可爱的锋芒,就像一个顽童。听到我抱怨在英国留学时领受的阴霾天气以及现在加州的无差别暴晒,他笑笑说:“天气从来都不在乎你,你为什么要在乎天气呢?”我想了想说,可能我更像一棵植物。他好像觉得这种说法有点意思。略略沉吟后,笑笑说道:“如果你做一个统计学分析,就会发现人们每天都能主动找来很多理由让自己难受,好像每个人都是折磨自己的专家。”我和小黑对视了一下,都笑了,是真的。可是人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自己放过自己,人生的际遇,社会关系以及种种挑战确实存在,人真能逃离这些枷锁去追寻有意义的生活吗?叶德思用自己的人生提供了一种答案。
叶德思终身对知识的渴求与探索从未停止,他在四十年前也曾踏上学术的崎岖小径,并且和我一样遇到噩梦一样的导师。我端着一只巨大的茶杯,忿忿不平地说:“人世间最不公平的关系就是博士导师与学生的关系,因为这一个人拥有对你所有最高思维成果的绝对权力。这种权力体现在一票否决,于是你在追求真的道路上不得不做出妥协,因为另一个人的单纯好恶牺牲对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思想的独立性。要知道思想的禁锢是最大的不自由。”杯子里的茶水像海水一样漫出来,溢到桌面。叶德思微笑着听我说完,“所以你就替他们写了他们想写的文章,对吧?”我没有叶德思的勇气,只能苦笑。四十年前,在博士毕业的前一天叶德思宣布自动退学,他亲手砸碎了自己的枷锁。当然,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在此后的21年里,叶德思成为斯德哥尔摩郊区一个偏远火车站的售票员。他每天生活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顾客寥寥。春风夏雨秋叶冬雪,叶德思一个人在哲思的洞穴里度过四季。就在那个火柴盒似的单人售票亭里,他写出一本又一本著作:社会批判,哲学文本,文明解读,甚至文学作品。还在做售票员期间,他就被大学,企业和各种组织邀请发表演讲。几十年后他终于成为瑞典著名的作家,思想家和社会教育家。不过现在叶德思早就不卖票了,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为企业CEO提供管理咨询。他有很多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小黑讲给我的。在激烈的现代商业竞争中,一个拥有数百工人的瑞典工厂举步维艰。如果要赢利并战胜竞争对手,必须大幅减低生产成本。如此就要把工厂迁至波兰,在那里无论环境,原材料还是人工成本都会降至极低。任何一个具有经济理性的人都会做出如此选择,虽然那将意味着几百人顷刻失业。天平的两边,一边是企业自身的存亡,一边是企业的社会责任,这种两难境地使得那位CEO夜不能眠,苦苦煎熬。他找到叶德思,希望能够得到力量和启示,在自己内心找到那个正确的答案。与叶德思数度交谈之后,他决定竭尽全力保住工厂和所有工人,拒绝迁址。在与资方多次交锋后,最后他被辞退。工厂也最终辞退了所有工人,迁到波兰去了。表面上看,他得到的是完败。不过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天性,一个人能在面对极大压力的时候选择那个最不利己却最正确的选择,需要极大的勇毅以及对公义本身的坚强信念。在这件事上,他在失败中战胜了自我,得到了人性的完胜。他的坚持不仅感动着那些工人,甚至也感动着万里之遥如我一般的人。一个人在释放巨大正面能量的一刻,就会产生一种宇宙事件,就像宇宙中的一次爆炸,它的冲击波可以穿越时空,影响到分布在遥远未来的人们。
我与叶德思提及此事,话语间只是淡淡的,虽然我曾经为它感动得落泪。叶德思倒是头一次害羞了。他支吾了一会,眨巴眨巴眼睛,笑笑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呀,我自己能说什么呢?”
叶德思天生是一个治愈者,他遇到一个陌生人之后最本能的反应是找到他心灵的伤口,然后帮助他自愈。他仿佛有一种魔法,我们刚刚坐定几分钟,我就把自己人生最大的困惑与他分享,那份坦白与直接,甚至胜于我与自己内心的交谈。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失败?”
“是啊,”我舒了口气,“我就是”。
叶德思说:“无需妄自菲薄,要对自己做出客观的评价。”
我瞪大眼睛问:“可是凡我做出的评价都是主观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评价?”
“要把自己抽离出来,带着善意,客观地评价自己,然后帮助她走出困境。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最了解她,你比任何人都更能帮助她。”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要学会爱你自己。”
......
见到叶德思是我瑞典之行的顶峰,之前所受的那些罪这一刻都值了。我们分别时自然依依不舍。一边向外走,一边就有新话题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谈及自己忽而外向,忽而内向的性格,以及对于遇见“对的人”的执着。叶德思像堂姐的小儿子那般笑着,说:“我们一见如故,那是因为我们是一嘟噜上的仨葡萄。”走过67年,叶德思又回到6岁。他的初心已经被千锤百炼,成为内在的光源,它已经映入许多人的灵魂深处,在那里无私烛照,散发持久的温暖和光明。
(三)止于至善
布是一个月印万川的人物。
他是乌普萨拉高中的哲学教师,也是瑞典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他教书育人,像无远弗届的月光,慷慨地映入亿万条河流,留下光的印记;他亲身参与甚至推动社会改革,跨越国界造福于泱泱大众,最终汇入万川之源的大海。
小黑曾经说他的人生梦想是成为一个老头儿。我听到这样的梦想哑然失笑,不过当我见到布之后才明白小黑的意思。我第一次见到布是在五年前,那时他76岁。布是个优雅的绅士,举止进退有度,一言一问背后都有深意,一句简单的应答也听得出是经过多年思考的审慎回答,答案中的火花映在一世学养深沉的底子上,又极其闪耀。忘年的几人,上一盏清茶,任话题如灯火般在社会政治,哲学历史之间摇曳,机锋四溢,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一次会面之后我的河流上也开始闪烁布的月光,我甚至开始分享小黑的梦想—我也想成为一个睿智的老头儿。
不过布的最大魅力还不是智性之美,他一生知行合一,已然抵达燃烧自己生命救助他人的至善之境。布的一生,足迹遍布南美洲和中亚地区,他积极奔走,为解救那些饱尝战乱与政治迫害之苦的人们,要为他们在瑞典找一条活路。他利用自己在学界和政界的名望,试图改善本国的移民政策。他的工作点面兼顾,一面要不断推动社会思潮和大制度的改变,另一面,他悲天悯人,不愿放开任何一只求援的手。济世救人的情怀使得他真地做到“家天下”,他的屋檐下总有难民同住。虽然他的屋檐其实不属于他,因为他到老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租住学校附近的一层公寓,两室而已的小间,却总为有需要的人开放。
2013年再见到他,老人已经是耄耋之年。他行动更迟缓了,满头银发,说话的速度也慢了很多,我和小黑有心理准备,却也禁不住一阵难过。我们中午一点准时敲响大门,不想老人穿着睡衣开门,他用冰凉的大手握住我的手好一阵儿,领我进门,喃喃地说,:“你看我,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客人!”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却觉得很亲近。
客厅里的红绒布沙发嵌着金色窄木边,即使略带岁月风尘也不失气派,仿佛王座。我们刚坐定,布招呼出一个年轻的巴基斯坦小伙子上茶。我知道他肯定正面临被瑞典政府驱逐的危险,因此寄宿在布家里寻求帮助。他端上一大盘黑面包,一盘乌克兰软奶酪,配上芳香的红茶,正好。我拿出中国人的傻劲儿招呼主人吃东西,我想老人刚起身腹中饥饿,一定难受。没想到布说他早吃过了,只是昨夜因为赶一些帮助移民官司的法律文件,凌晨3点才睡,所以刚才不得已搞了个睡衣接待仪式。
看到这个新难民,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来布家里见到的那个阿富汗人—阿里。阿里和这个几乎无忧无虑的小伙子截然不同,他在战争中失去了大部分亲人,胆怯,抑郁且愁苦。这几年我有时想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这话题扔出来,还是有悬念。万一布营救他失败的话,他就要回到战区,回到他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地。布轻轻回答道:“阿里现在是一个技术农工,他自力更生,生活得很好,就住在离我夏天别墅很近的地方。”夏天别墅是一个瑞典概念,通常指森林里的小小木屋一间,与其说消夏倒不如说是要整个人隐遁入森林,与自然与自己,自在同乐。听到阿里的下落,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突然很自然地抛出一个我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布,你一生一共帮助了多少人?”布笑笑说,“我记不清了,也许几百个,也许上千。谁知道呢?”老人只是微笑。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辛德勒的名单》,没有成百上千人下跪送行的场面,也没有如潮泪水濡湿衣襟的情绪。那些被布帮助过,甚至拯救过的人们现在大部分散落瑞典各地,静静地过自己的好生活。布不需要感激的光环,他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微笑。
布已经81岁,他依然在继续自己的人道主义营救行动,矢志不渝。他终生未娶,也许是因为他的爱有一种常人无法勘破的密意,在宇宙一样的深空里散布开去,直去拥抱裹挟那些离他千万里的异己。他爱他们,甚于家人。他助他们,直至走到自己人生的尽头。这样的人生,始于初心,忠于坚守,止于至善,臻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