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六梦四

原著：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

将已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还想着必是那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飘荡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一百一回）

解析：

秦可卿在人间只活了十八岁。在书中她基本上就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她活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安排宝玉到她房中睡午觉，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与可卿交媾，毕生第一次遗精。可卿死后则长久阴魂不散，一再显现，若即若离，缠着凤姐不放。十三回死的当夜给凤姐托过梦。一百一十回鸳鸯死前又现身导引。这是一百零一回，探春远嫁前，凤姐月光下进园探视，可卿阴魂又来纠缠。秦可卿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其实与宝玉、黛玉一样，也是天上人物下世历劫的，属于阴阳两界的魔幻人物形象。

可卿阴魂两次显身凤姐，谈的都是劝凤姐为贾家“立万年永远之基”的事。我在《凤姐七梦一》说过：梦是个体的潜意识的活动，谁的梦就是谁的深层心理现实，不关他人的事。举例说，张三梦见李四死了，这不是说李四要死了，而是张三潜意识心灵中希望或者担心李四死。同样，凤姐梦见秦氏，不是即将死亡的秦氏的魂灵来告别凤姐，而是凤姐的潜意识心灵牵挂秦氏的死活。梦中的秦氏其实是凤姐的“超我”，梦中的对话是凤姐的超我对其“自我”的告诫、提示和指责。人的超我就是人的良知，是理想化的，人们由这个梦引发的对秦氏的美誉，都应属于真正当家的少奶奶凤姐，只有凤姐才有此远见卓识。

一部红楼书中，可卿死丧和元妃省亲这两大场景，极写贾府鼎盛时期的穷奢靡费，从此便步入盛极而衰的穷途末路。作为贾府实际当家人的凤姐，其自身也经历了“盛极而衰”的相应过程，此时的凤姐，下身下红，上身吐血，已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了。一个有能力接她班的全才女子探春，又要离家远嫁了，借凤姐在探视探春的路上，重新勾起为贾家“立万年永远之基”的话题，是再自然不过的妙笔。

以下是当天夜间凤姐对平儿说的话：“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眼圈儿红了。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的我是你们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

真真是：鸟之将死矣，其声也哀；人之将死矣，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