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六梦三

原著：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是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八十八回）

解析：

凤姐这梦的写法又有变换，其实没有梦象，是无字梦，从而似梦非梦，非梦是梦，莫可言状，正符合凤姐此时恍惚不宁的心境。此段文字，紧接描写静虚之梦的那节文字，两人的梦皆因同一事而起，就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与水月庵老尼静虚合谋介入张金哥婚姻官司，逼死二人，得银三千。凤姐与静虚同病相怜的情形，解说已见前文《静虚的梦》，此不另赘。俗话说：未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凤姐亏心事做得太多，一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寝食不安。她骂小丫头“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恰恰是她胆颤心惊虚张声势挣扎心态的反映。

顺便说一句，书中写凤姐等是南人（扬州、苏州、湖州、南京），这也是“真事隐”的一部分。其实，他们都是由南返京的北人（祖籍辽东）。他们说的是京白话，其中夹杂不少辽沈土音，平舌与卷舌分不清楚，如把“事”说成“司”。因此，当王夫人屋里的小丫头来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时，在凤姐听来可能就是“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司”，难怪她“吓了一跳”。

八十九回开头几句话说得明白：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下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注意：是“略略的放下”！）

附：

老尼静虚的梦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八十八回）

这个梦的写法更奇，转了好几重。梦是水月庵师傅静虚做的，由庙里的道婆讲给平儿，再由平儿讲给凤姐知道。

其实这个梦是幻觉。可能是静虚夜间休息不好，血压升高，关灯起来太急，一时轻微中风倒地。那坐在炕上的一男一女，把一根绳子往她脖子上一套，是她中风倒地前头脑中瞬间出现的幻象。这分明是影射因她而上吊投河殉情的张金哥和守备儿子。当初她贪图财货，借助贾家势力操纵此案，害死两条人命。作为一个老尼，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可想而知，于是由此梦境中的报应。

平儿说完，接着是“凤姐听了，呆了一呆”八个字。这“呆”字不是傻呆的呆，而是惊呆的呆。水月庵是什么地方？是秦可卿出殡铁槛寺时凤姐住了两宿的地方。就是这次，凤姐弄权铁槛寺，插手金哥案件，并对静虚狂言：“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说罢安排来旺儿连夜去办，两日工夫，俱已妥协。可怜张、李二家没趣，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自此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那老尼静虚得了多少，没有说，自然是如俗语所说：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

有趣的是，凤姐与老尼静虚倒是颇有心灵感应。静虚有病，不爱吃东西，想着吃点南方小咸菜，凤姐也是吃腻了珍馐美味，想着就咸菜喝粥了。凤姐油水太大、营养过剩，可以理解，那老尼吃斋，清汤寡水的伙食，哪来的肥腻？其实这“南菜”、“南小菜”是有象征意义的。老尼和凤姐乘人之难敛财，便是“难财”，凤姐得大头，她说“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老尼得小头，是“难小财”，所以她“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在这个意义上，两人都是贪得无厌好东西吃腻了，所以想吃点“糟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