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命。

但这世上，却是有着许多很巧合的事情，巧合得就跟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一般。

满怀欢喜，我离开了东湖花园酒店，进了位于岗贝市场西侧的博学书店。心想，反正有工作了，干脆什么也不再干，带着不错的心情，到书店看书去。在书店楼下，我看到了书店招聘图书管理员的信息。

若在平时，这种招聘信息是根本不会引起我的注意的，这种信息，首先必是“要求本市户口”，条件稍宽一点的，就是“懂粤语，广东籍优先”。虽然已在广东生活了一年，但我对广东话这种“鸟语”，还是毫无兴趣，能说的，只是一个单词：母鸡（粤语音译，“不知道”之意）。我固执地拒绝学“鸟语”，这也许是我对广东人惯有的地域优越感的一种情绪上的反抗，也许只是我一个北方人的偏见。

我始终不肯学任何一句广东话，也绝不会在一句话结束时，在后面再加上一个“啦”之类的字眼，那是广东人说普通话时的习惯。我的口音，一直都是稍带一点豫中平原乡土味的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广东人都在学普通话，而许多打工族却热衷于在生涩的普通话里加一些广东味道，并以此为时尚，结果是普通话也说不好，广东话也不会说。这是最让我感到别扭，或者说是恶心的。

虽然不会讲广东话，但可能是在东湖花园酒店的成功应聘，让我有些兴奋，用双手搓搓脸，振奋一下精神，再掸掸裤腿上的灰尘，我上了楼。

咨询台里，坐着一个与我年龄与我相仿的年轻男子，戴一副挺时尚的椭圆形眼镜，很文气的样子，但皮肤有些异常地白，让人看起来总是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服感。他正伸着脖子与女收银员说笑着什么。

我给他打招呼：“先生，你好。”

听到我的声音，他收敛着很灿烂的笑容，扭回了头。

我面带微笑，说：“我是应聘图书管理员的，这是我的证件和简历。”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身份证、毕业证、医院的体检化验单和个人简历，看了几眼，又抬头看我一眼，没说话。

拿着我的证件和简历，他又翻了两遍，然后，把一摞证件推到了我跟前，说：

“没看见下边是怎么写的？”停顿一下，他又加了一句：“不要外地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这是在十分安静的书店，更加上他不耐烦的语气和训斥的话语，立刻引来了一旁的读者和店员关注的目光。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只觉得耳根也在发烧。

最尴尬，莫过于此。

最伤自尊，莫过于此。

作为一个在广东已经有了一年打工经历的我来说，遇到这类被人拒绝的事，已属平常，我早已学会把自尊压在自己脚下，学会了接过别人口中吐出的不客气甚至是不耐烦的话语咀嚼一下咽进肚子里，学会了转身沉默着离去。

可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这样的事，我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当时真想立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强作镇定，拿起桌上的证件，也没看有没有遗漏，更没来得及把证件装入袋中。

心在跳，手在抖，我匆匆走向了楼梯口。我只想赶紧离开，一辈子也再不来这个地方。

不想，在楼梯口刚好遇到十几个迎面而上的中学生，挤挤搡搡地上了楼，我只好侧了身子站在那里，等他们上了楼再走。

当最后几个学生要上楼时，我侧着身子准备从他们中间过去。要下楼的一瞬间，我看到咨询台里已换了一个三十岁上下年龄的女人。虽然是瞬间的一眼，但从气质和衣着上看得出，她与刚才的年轻人不同，她应该不是店长就是经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头脑肯定是不大清醒的，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回转身，又一次站到了咨询台前。

女人面带动人的微笑，问我：“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是应聘图书管理员的。”

她看了我的证件和个人简历。

她问：“懂广东话吗？”

“不懂。”

“在书店干过吗？”

“没有。但我觉得我很适合在书店工作，我很喜欢看书，只要有时间，我就到书店看书，咱们书店我就常来。我很喜欢、也很希望能在书店工作——我已经找了一个月工作，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女人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说：“实在不好意思，在我们书店上班，是要求懂广东话的。”

“……我懂英语，能做一般的英语对话，我见咱们书店有外国客人来，我可以帮他们查找他们所需要的书。”

女人沉默片刻，说：“你要真想来这里，我也很欢迎你。不过，咱们书店工资不高，一个月六百元，管午饭和晚饭，没有早餐。你要愿意，下午可以把行李搬来，再办理一下进店的手续。”

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我又一次撒了谎。我只是在上学时认识了几个经贸外语专业的同学，经常与他们在一起，偶尔，也跟他们到电教室看英语电影，多多少少能听懂一些对话。虽然我不能很熟练地与人交流，但来书店的洋人或多或少都懂一点汉语，这样，我还是能与他们做一般交流的。

其实，女人肯定不是因为我说懂一点英语而同意我进店的，书店里的外国客人，毕竟是非常少的，真正买书的，更是寥寥无几。也许，她是觉得我这人看起来还算实诚，才让我进了店。

“阿华。”

女人叫来了刚才“不要外地人”的那个年轻人，说：“下午阿永来这里，你把他带到宿舍，再办理一下进店手续，安排他明天上班。”

他“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我，走开了。

我要离开时，女人说：“店里有学粤语的磁带和书，宿舍有电视和VCD，你下班时间要多看电视，多听磁带，尽快学会粤语。”

在我的感觉里，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美丽、这么动人的女人，也再没遇到过。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老板娘。

找了二十八天的工作，前二十七天始终没有结果，而在第二十八天的同一天内，我竟然成功应聘上了两个以前从没抱过希望的工作。

我当时觉得，这好像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

我也面临着一个选择。

现实一点看，酒店保安的工资要高一些，也有更多的一些机会存在，而书店里，还有个“不要外地人”的阿华。

我选择了书店。

这个选择，是因为一位听雨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