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无雪》第八章 日记(长篇连载11)
(2009-02-12 08: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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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二零零零年三无人员广西罢工南阳信阳漯河开封尉氏贵州山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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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是让人难以接受,而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我的日记里,记下了一些这样的事。我摘录的,是我到广东才几个月时,即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九日至十八日,短短十天内的几件事:
天天都能看到一些满面倦容、一脸无奈的求职者。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发不下工资的烂厂,也有很多人想进。因为,进了厂,就有了吃住,而在外流浪的生活,实在太难。没有工作,想在高消费的广东城市生存,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可怕的是,一旦遇到警察被抓,成了“三无人员”,那麻烦可就大了。听说是去做苦力,吃不饱,活儿累得要死,干几个月,给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像扔狗一样,把人给弄出广东。
不知是真是假,但肯定不会有人去验证此事的真实度。
看到来打听是否招工的那些与我一样出门打工的朋友,一个月七百元工资的我便心生同情,却也无力帮他们些什么。这样的人太多,即便能帮,也帮不过来。
十二月十一日 周一 小雨
昨夜,针车和成型车间加班,到两点,白天照常上班。刚才,接到甘厂长的电话,说让我写个通知,通知各车间,因为明天十点前要出货,今晚要通宵赶货。
写通知时,我听到了身后的骂声。
上午,有针车车间两个女工、一个男工因瞌睡被针车刺破额头,来保安室包扎。
十二月十六日 周六 阴云密布
九点四十五分,接到老板电话,让到他办公室一趟。几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一步三个台阶,我上了二楼。老板极少主动要保安,我预感到,肯定有了什么我想不到的事。推开门,我不由一愣。
地上跪着一个人。
二十五六岁的年龄,头发很长,衬衣领子很黑——我对他有印象,昨天上午,他刚交了一百八十元押金进厂。
老板看我到了,说:“把他轰出去!”
老板一脸不耐烦。
那男工还在哀求:“只要退给我三十元,就三十元……”
“滚出去!”我冲他喊。
看他依然不动,我不知从那里冒出的火,恨不得一脚把他从三楼踹下去给摔死。
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后领,我把他拉出了办公楼,与赶到的王建兵一起,把那人推出了工厂大门。我去宿舍拿了他的衣物,隔大门扔了出去。
“狗日的东西。”
我不知怎么就喃喃地骂了一句。我一时也说不清,我是在骂谁……
十二月十八日 周一 晴
又进厂了两名新工人,安排好两个人的床铺,我回到了值班室。今天,轮到王建兵和金圆圆值早班,金圆圆正站在那棵铁树前发呆,见我过来,就站直了身子。王建兵坐在值班室里,脸上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表情。我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吭声,递给我两页稿纸。看到桌上拆开的信封,我猜想,可能是在保安室放了许多天的那封信。信是一个广西女孩写给姐姐的,信上的字歪歪斜斜,不是很工整,但看得出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来的。信不长,一页多一点,大意是说,妈妈病了,家里很困难,正上初一的她总是吃不饱……最后,她说:“姐,你往学校给我寄十元钱吧!”
信没看完,我的鼻子就开始发酸。
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饿了,给姐姐写信,就要十元钱。
我想象不到,她们那里是什么样的境况。
我的日记里,记下了许多这样的事。
工人是辛苦的,如同不能停歇的机器,日夜运转着。但工人不是机器,机器累死也不吭声,而工人的忍耐是有限的。
一连三个月的工资被扣押,终于把工友们的怒火引燃,丝印、成型、针车、裁床四个车间的一百多位工友,浩浩荡荡地走出了车间——各车间的主管和组长们,也曾费尽心机地用各种方式,企图平息工友们的怒气,但无数次的欺骗和隐瞒,乃至威胁,已经没有了效用。工友们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工厂。
主管和组长们,一样痛恨老板,但他们有五个月的工资被扣押,他们不愿为了那五个月的工资,而失去做中层干部的工作。要知道,为了这个中层干部的位置,他们都曾付出了五年、六年甚至十年的汗水。他们同样也是来自偏远的农村,到了城市打工,谁也不想有太多麻烦缠身。况且,如果一切从零开始,他们还得从流水线做起,能不能再有机会干到中层干部,更是不敢肯定的。所以,这些工厂里的中层干部,宁愿与毫无良心可言的老板为伍,也不愿与那些普通工人站在一列。
罢工的人多了,劳动局必定要管的。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当天下午工人去了之后,人家并没有采取相应措施。工友们又回到了工厂外。
在厂门口,甘厂长下来最后通牒:“愿意回厂的,既往不咎;执意闹下去的,后果自负。”
到晚上十点,罢工的人群开始动摇,陆陆续续地,不少工友回了宿舍。十点半,厂外只剩下了二十二人。
一天没吃饭了,领头的胡杨拿出来自己仅有的几十元钱,买了盒饭,分不过来,就两个人合吃一份。
广东的冬天,不下雪,与北方相比,也远不如北方冷,但广东真冷起来,其实并不比北方好多少。因为广东不会有北方人的种种御寒冬装。何况,这是二十二位身无分文的外来工。
夜里十二点,还有几个工友没找到住处,在街头徘徊。
厂里领导都走了,我把几位工友叫到了保安室的一个小套间。几个人在里面坐了一夜。
天亮了,二十二位工友聚齐,又去劳动局。
领导还是很关心的,问题很快就得以解决。
二十二位工友重新回到了厂里,工资也发了。
但就在事后,短短的四天时间,部门主管以种种理由上报厂部,这二十二位工友被开除了。这些工友,有的投亲靠友去了,有的很幸运地又进了新的工厂,有的无处可去,就回了家,也有人在没了信音。
这次罢工的前前后后,我在保安室始终都在关注着,我把他们的名字记在了日记里:
河南信阳的胡杨,南阳的赵爱玲、冯伟、杨梅、马红影,漯河的刘萍,开封尉氏的李明江、刘国清;四川的田新明、贾雨林、王强、远小伟、张朝阳、朱金海、姜叶;湖南的李明轩、李明杰、李明宽;江西的曾长叙;广西的彭四仔;贵州的李万德;山东的赵翠芳。
至今,这二十二位工友的音容笑貌,时常还会闪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