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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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儿。按照往年的惯例,我们一家三口是要回到老家去的。尽管结婚已经十几年,自己的小家庭也已经建立了十几年,但在我们的概念里,只要父母健在,过年就得回老家。
今年却有些例外。老公在入冬不久,因为意外受了一点小伤,他的左腿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拆了石膏又躺了半个月,然后才开始下地活动。却仍旧是瘸着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想完全康复,还得过些时日。看看小年儿将到,我说:“今年不回老家了吧,就在咱们的小家过。”
老公说:“好啊。”
第一次在自己的小家过年,心里还是有着小小的兴奋的。以前每次要回老家,我都会跟老公开玩笑:“你说咱这大小也是个家啊,家里锅碗瓢盆煤气灶的,一个也不少。但是从来没在家过过小年儿,那灶王爷爷,咱一次也没给他上过供,他会不会对咱有意见?会不会少赐予咱一些福报?”
老公总是不置可否地笑:“哪有那些事儿……”
小年儿,又叫辞灶,就是辞别灶王爷。民以食为天,灶神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其仪式也是隆重庄严,仅次于大年三十。
腊月二十三之前,爷爷必得去镇上赶个大集。他要去买辞灶的供品。年年都去买,年年都是老三样。清援饼干,花生糖,柿饼。都用小碗盛了,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灶神像前。饼干和花生糖偶尔会更换成枇杷梗、桃酥之类的甜食,但那碟柿饼,却是年年必有,不可或缺。且那柿饼除了在小年将到的集市上有卖,其他的时节则根本见不到。大概是制作工艺的原因,它们的外形都被挤压成扁平,颜色也不再是原来的橙红,而是变成了葡萄一样的紫色,又不知用了什么工艺,在那紫红的表面敷了一层淡淡的白,就像在母亲的面瓢里打了个滚儿。但无论经过了怎样的加工,那柿子的萼却仍旧还在的,它提醒着我们柿子最初的模样。
拈一只柿饼,将萼剥掉,然后深咬一口,是祛除了水分以后劲道又绵密的甜味。再咬一口,咬到了一粒柿子种,“嘎嘚儿噶嘚儿”,很柔韧。
我问老公:“辞灶的供品买了吗?”
“买了。”
“买了几种?”
“三种。”
“柿饼买了吗?”
“买了。跑了三个地方才买着呢。”
这东西,的确已经不多见了。
“‘灶王爷爷’买了吗?”
“买了。”
‘灶王爷爷’就是灶神。确切地说,是灶神的像。更确切地说,是印着灶神像的一张画。我们就是将这张画,称为“灶王爷爷”。小时候看“灶王爷爷”,于我也是一种痴迷。爷爷总是一边往灶间的墙壁上贴,一边跟我说哪个是灶王爷爷,哪个是灶王奶奶,哪个是招财童子,哪个是利市仙官。画的中间还有聚宝盆,盆上一枚铜钱,写着“周通元宝”。
爷爷年年讲,我却年年都听得似懂非懂。那些大大小小的神们在我看来都有着相似的面孔,连神情也是千篇一律,雍容安详。
打开老公买回的这张。灶神的图像跟以前一样,仍旧是色彩鲜明,红红绿绿。图像的上方也是黑色的表格,上书“二〇一八年岁次戊戌”,然后是阴历纪月,“正月小,二月大,三月小,四月大……”一直写到十二月。
下一行是节气,2018的立春在年前,所以是从“雨水”开始的。“正月初四雨水,十八惊蛰,二月初五春分,二十清明……”一直写到年底。我惊奇地发现,2019年的立春,居然是大年三十。
节气的下面是农事。 “二龙治水。十一牛耕田。甲田六分。十二人八丙九锄。花收一分。草子十分。三日得辛。七姑看蚕。”小时候,我总是一边看一边问母亲这些话的意思。记得有次母亲说:“九龙治水不好,龙多了,你靠我我靠你,天就旱了……”长大后我也曾网搜过这些话的意思,那些数字的得出其实与天干地支的纪日有关。但是其中的寓意,却与母亲所说的一样。那今年是“二龙治水”,应该是风调雨顺的大丰年吧。
儿子说:“妈,你看什么?”
“看农事。”
“上面写得准吗?”
“当然。你看,十一牛耕田,劳力足足的,肯定是好年景。”
“那不是迷信吗?”
“不是……”我答得相当肯定。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烧香磕头不是迷信?”
“不是迷信,这是传统……”
“那你许的那些愿都能实现?”
“你相信能就能……这相当于心理学中的心理暗示……”
我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但我越长大越觉得,很多的风俗礼节,不能简单地解释为封建或者迷信,它们更多的,是代表了一种信念和坚守。
天色渐暗。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响起来。我和老公的小年儿,也在有条不紊进行中。
我说:“得叠七个布袋。”
老公说:“你会叠吗?”
我说:“会。从小我就跟着奶奶叠。”
奶奶说,这七个袋子有装米的,有装面的,有装钱的,分工不一,又相当明确。
我负责叠布袋,老公负责把供品摆好。柿饼,蜜枣,芝麻糖。又用碗盛了小米,上面插了三炷香。都正对着灶神的方向。香头一燃,淡淡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小年儿的味道便陡然多了几分。
我跟老公说:“有句话必须得讲出来,叫‘灶王爷爷上西天,再过七天来过年。闲话少说,多加美言。’”
老公说:“你讲你讲。”
我说:“你讲你讲。”
两人笑了一会儿,觉得这业务真是太不娴熟了。我们还不能像家里的长辈那样,非常自然地做着这一切。但我们却是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一切是必须做的。这大概就叫做,传承。我也并不为自己此时的笨拙感到为难和惭愧,因为这份笨拙里隐含的,其实是一种幸福。它意味着我们的长辈依然健康,他们仍旧可以不惧繁琐的礼仪,用一颗虔诚的心,为他们的小辈,为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祈福求安。
老公带儿子去楼下烧纸钱,放鞭炮。我叮嘱着儿子:“一定要跟你爸爸磕头,磕三个。就像以前在老家一样地磕。”
我再次强调,这不是迷信,是传统,是仪式感。传统是要恪守的,仪式感也是必须要有的。
仪式和形式不一样。它是严格按程序进行的礼节,自有其庄重在里面。
鞭炮响起来了。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爷上西天,再过七天来过年。闲话少说,多加美言……”
比起老辈对于传统的恪守,我们做小辈的,还是差了好多。但是不急,所有的炉火纯青,都等候在时间里。
给儿子吃了供桌上的食物。老辈们说,这食物是沾了仙气的,吃了有福。
我也吃了一只柿饼。说实话,那味道与儿时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这道食物的古老工艺,浮躁的现代人大概已经很难得其真传。但它却依旧顽强地存在,应该就是为了辞灶,就是为了小年,就是为了这周而复始的,一年又一年。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地落下去了。厨房里的香,悄无声息地燃尽了。一截香灰断下来,就像是打瞌睡的人儿,突然耷拉下脑袋。它眠进松软的小米,陪着窗外的夜色,一起睡去。
壁上的灶王爷神色宁静,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俯视岁月漫漫,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