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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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情感牛回忆 |
分类: 素心棉麻 |
该给牛准备草料了。父亲脱了笨重的老棉袄,只穿了秋衣,抱住铡刀那粗粗凉凉的刀把儿。爷爷则抱住一捆玉米秸秆。父亲把铡刀竖起,爷爷便把秸秆伸到铡刀底下。只听得“嘎吱”一声,父亲的铡刀落下。碎了的玉米秸秆从铡刀的另一侧,蹦了出来。父亲再次掀起铡刀,爷爷再次伸进秸秆。如是反复。一捆又一捆的玉米秸秆就这样被爷爷和父亲铡成非常规则的小段儿。凉凉的铡刀把儿早就被父亲握暖了,铡好的秸秆也已经撒进了石槽,成为牛的美餐。
母亲一笑:“那些长得好的,多半是被牲畜拉上了粪便,所以才长得茂盛。牛当然不吃。”
不记得是几年级,我在课堂上背诵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为什么我们家的牛,却是不能骑?如果我也能像课本上的插图一样,坐在牛背上,头上缠一圈柳枝,嘴里吹一只柳哨,那该是多么的诗情画意。
母亲说:“那是南方的牛,和咱这儿的不一样……”
南方的牛,大概就是用来骑着吹童谣吟唐诗的。而北方的牛,只需要将它们实实在在地喂饱,然后,走向需要耕作的田野。
犁完了地,还要耙地。父亲站在耙上,身子向后微倾。他仍旧虚晃着手中的鞭子,吆喝着奋力前行的牛。耙过的土地变得非常平整,它们很快就会变成齐整的沟畦,在春天里播种。
播种的耧,也是牛拉着。种子们顺着耧膛,有节奏地流进垄沟。牛好像并不知道它身后发生的事,它被禁锢在一副牛套里,默默前行。在拉碾或者拉磨的时候,牛还会被蒙住眼睛,它便只得在黑暗里,踏出细碎的蹄声。“嗒,嗒,嗒,嗒”。不紧不慢,不徐不急。
辛苦的牛,实在是应该得到人类的疼惜。
而我们家的牛,在繁忙的劳作之余,还在家里的那棵柿子树下,诞下了牛犊。
为母牛接生的,是一个被我唤作“老姑”的女人。她面慈心厚,喜欢慢悠悠地讲些笑话。当牛犊落地,她照例笑嘻嘻地说:“哈,是个小闺女。”
所有的人就都很兴奋,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母牛犊的价格,向来要好过公牛犊。
刚出生的牛犊很快就能站立。牛妈妈用舌头舔舐着它的每一寸毛发。那望向牛犊的目光,和村里那些怀抱着新生儿的母亲,毫无分别。牛和人一样,都是大自然的生灵。它们虽然不会太过复杂的有声表达,但那一声或长或短或缓或急的“哞”里,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悲喜爱憎。
我们养着大牛,也养着小牛。小牛是散养着的。有着属于孩童的欢乐。我却经常忧心忡忡。我总会想到当它们长大,那明晃晃铁做的牛鼻圈,就会恶狠狠地,穿透它们的鼻孔。
但不等小牛扎上鼻圈,就已被牵到集市里卖掉。那是贫瘠的家庭里,一笔不菲的收入。选择买主的时候,父亲母亲也特别留意。他们说:“买牛的人家看上去也慈眉善目,应该不会亏待我们的牛犊……”
失去了孩子的母牛,目光哀哀地,无精打采。那易主的小牛,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被洞穿了牛鼻。
也许,疼痛是必须的。那是属于每一个生灵的,成人礼。
却不记得我们家的牛,最后的归属。或者,我是刻意地,忘了这结局。只记得它在最后的几年,已经不太有劳作的功能。飞速发展的时代让农业一天天走进了机械化,曾经繁忙的牛们,也被从犁耙上彻底解放。村里的碾棚和大磨小磨也都逐渐消失,牛们再也不用被蒙起眼睛,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转圈,转圈。
慢慢地,家里的铡刀不见了。放草料的石槽,也不见了。父亲只是抱一捆玉米的秸秆,将它们整个地扔在老牛的面前。老牛面无表情地趴在秋阳里,慢慢咀嚼。
牲畜和人一样,能屈能伸,能过或细腻或粗糙的日子。但庄稼人的日子细了,牛的日子,却粗糙起来。
最后一次放牛,也是个夏天。牛仍是挑挑拣拣,对于那些特别茂盛的青草,连闻都不会闻一下。即便属于它的时代就要过去,但尊严和底线,还是坚决恪守。
我那时已经读大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缓缓地松开了,手里的缰绳。曾经在我们的生活里举足轻重的牛,悄悄地隐进了时光之中。
多年以后,儿子问:“妈,什么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