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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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情感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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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黄昏,和几个同学相约,去看高中时代的班主任。
地点选在一家叫做“境园家悦”的酒店。同学们陆续赶来,大家逐一落座。
同学潘大山在电视台工作,为了这次聚会,他风尘仆仆从潍坊赶来,相比起高中时代的虎背熊腰,如今的他显然清瘦了不少。
同学杜春旭,委婉俏丽,小鸟依人,却早就在本市的一家大型医院,干到了副院长的位子。
同学韩艾梅,是高中时代的学霸,如今在本市最好的高中担任英语老师。
同学穆方,肤色黝黑,性格腼腆,如今工作在河道管理局。
班主任沈峻到的最晚,他要给读高三的女儿,先做好晚饭。
还有同学殷啸华,作为本次聚会的发起人,他为在座的各位一一做着介绍。
从95到15,中间的20年,就是我们正在逝去的青春。班主任已经谢顶,而曾经的同学,也早就不再少年。很多人变得不敢相认,如果是在路边偶遇,我们绝对会擦肩而过,形同路人。
殷啸华一向非常幽默,高中时代做过班长,在老师和同学心中,颇有几分威望。
他说:“这是潘大山,在电视台,负责曝光的。”哄堂大笑。
“这是韩艾梅,英语皇后。”大家赞叹着鼓掌。
“这是杜春旭,美女院长。”笑声又起。
到我了。读书时代,我成绩平平,相貌更平平,我想他应该找不到我的特征。正怕他卡壳,他却端起酒杯,抛出一句:“这是李风玲,高中时代谈过恋爱……”
“啊?!……”我失声尖叫,当场失态。尽管成绩平平,尽管其貌不扬,但一向以乖乖女自居的我一直就活得循规蹈矩、唯唯诺诺。早恋?怎么会与我扯上干系?我一时面红耳赤,尴尬异常:“我谈恋爱?我哪有谈过恋爱?我跟谁谈的恋爱?难道是跟你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反问,同学殷没有慌张,他依然说得非常坦荡:“我这么丑,不是我。”殷的确算不上英俊,小眼睛,厚嘴唇,个头中等。但在我的印象里,他相当憨厚,侠骨柔肠。而能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出的话,当然不只是戏谑和捉弄,他说得郑重其事,理直气壮。
我的脸有些发烫。看殷一脸的笃定,我开始寻求同学和老师的支持。我对班主任沈说:“老师,你作证,我哪有谈恋爱?”老师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我又看向对面的穆方,和高中时代相比,他还是那副羞答答的模样。都说心地单纯的人不易变老,果然。我虔诚地向他求助,说:“穆,你不会骗人,你说,我哪有谈过恋爱?”
穆居然也眯起小眼,黝黑的脸膛泛着油光,我感觉他的表情很有些狡黠,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我陷入更深的无助和尴尬。身边的两位都是女同学,面对我的四下求援,她们面无表情,只顾剥着盘子里的那只大虾。
原来,再朦胧的爱恋也是爱恋,哪怕没有表白。那场在我看来似是而非、无始无终的爱恋,在同学和老师的心中,原来是一样的沧海桑田。
时间是1992,十六岁的我正读高一。班里有个叫张剑的男孩,给予了我超乎寻常的关注。
我那时个头很矮,很自然地被排在了教室的最前面。我正暗自庆幸自己将有良好的视线,有个叫张剑的男孩却莫名其妙搬在了我的前排。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麻烦,他总是回头问我问题,有时候是数学,有时候是地理。但我的理科成绩并不好,那些公式、定理、纬度、时区,让我很是头大。几乎每次,我都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但他好像并不失望,还是信心百倍地问着,非常执着。可以说,整个高一的上学期,我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就是他不停地回头向我发问。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高高的鼻梁下,已经有了淡淡的胡须。每次他都跟着我认真地演算,大眼睛忽闪忽闪。即便最后是错的结果,他也没有抱怨,我奇怪他为什么不问他的同桌郭港,那个男孩可是超级聪明,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
其实,我很欣赏张剑的好学,但却真的帮不了他。我期待着高一赶快结束,等高二学期开始,我就要调到文科班去。
时光很快。转眼就是高二。班主任看我在理科班呆得实在煎熬,便痛快地让我转到了文科班。走的那天是个晚上,大家都在埋头自习。转文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并不觉得留恋。可第六感告诉我,在我的背后,有一双粘住我的目光。我不确定那是谁,但我觉得很不自在。我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推开教室门,悄悄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平静,上课,下课,教室,宿舍。半个学期过去,很快就是冬天。班里开始有人讨论当兵的事。那时候的高考录取率还比较低,能去部队当兵对于男孩子来说,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一个下午,第三节的自习。正在题海中沉浸,一个刚走进教室的同学跟我说:“门口有人找你……”我一愣,带着疑问走出去。却发现那个叫张剑的男孩站在外面。
“我有点事,想和你出去说说。”
“啊?什么事?在这儿说就行。”我一时愣愣的。
“挺麻烦的。出去说吧。”他眨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盯住我,一脸真诚。
“出不去的。大门锁着呢。”我的心里忽然一紧,想起了那些趁着自习偷偷出去约会的人。其实高中时代非常紧张,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得我们喘不动气。但再紧张的生活,也阻挡不了正在盛开的花季。几乎每个班里总有那么几颗蠢蠢欲动的心,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老师们的侦察,利用着一切可能利用的缝隙。于是班里总有那么几个人被老师记上黑名单,过段时间就要去办公室里接受老师的善意提醒和旁敲侧击。我不在此列。其实我并不觉得恋爱可耻,可当时的自己除了学习,真的没有其他的精力。
“大门没锁。我去看了。”张剑非常笃定。
“锁着呢……你在这里说吧……”我的声音弱弱的。
张剑看出了我的犹豫和胆怯,他知道我没有勇气和他一前一后走出学校的大门,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的我来说,真的有点“罪恶”。
“那我先出去,等会你再出去。我在外面等你。”他依然非常执着。
“不,就在这里说。”我坚持着。
“那……好吧……我想退学去当兵,你看行吗?”
“啊?……”我一下子蒙了,抬头看着他。我蒙的不是他为什么退学,而是他为什么要跟我说。
在我愣愣地注视下,张剑并没有停,他继续往下说着:“这次大周回家,弟弟退学出去打工了……爸爸总是喝酒……我妈太不容易了……正好村里在下发征兵的通知……我想去,但我妈不依……”
他说得磕磕绊绊,并不流利。眨着长睫毛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我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下,低下头去。我突然想起,离开理科班的那个晚上,黏住我后背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目光。
我低着头,看脚下的水泥地面。我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站着。但就在我这样的沉默之下,张剑也并没有离去,他一直在等我的意见。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他去,他说他听我的。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陷入凌乱。
他为什么跑来问我?而我凭什么又能决定他的去留?我连自己的未来都把握不好,又能给出他怎样的承诺?是的,就是承诺。我觉得无论我给出他怎样的答案,那就是一个承诺。一辈子的。
我不说话。他等待着。
但放学的时间很快到了。一队队的同学从我俩面前走过。他们有些还跟张剑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喂,谈什么呢?”
我想张剑肯定红了脸,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去。他还是那样执着地站着,在我的对面。
我不知道怎么才好。越来越多的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我能感觉到他们每个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开始后悔没跟着张剑出去,如果那样,我们就能避开现在的尴尬。
可是为时已晚。最令人难堪的是,班主任居然过来了,他看了看我们,没有说话。此时的场景当然非常可疑,但一向老实巴交的我,并没有在事后遭到老师的“审问”。尽管我的心里已经足够翻江倒海,但要命的张剑还是站着不走。也不说让我走。我们就这样在教室门口僵持,直到教学楼里空无一人。
真的忘了最后是怎么离开。但我并没有给出张剑回答,而他,也并没有去部队参军。只是从那以后,我经常会收到张剑的来信或者贺卡,他从来都不会署名,但最后的落款“ZJ”,让我心知肚明,贺卡上的祝福从来都很简单,而信件的内容,从来都是列着一道演算相当复杂的数学题。过生日的时候他摸黑站在我的宿舍门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超级袖珍的蛋糕。他在高二那年的暑假约我去他的镇子看石坊,但在父母的高压之下,不会撒谎的我只能失约,让他独自在那座著名的石坊之下,等了我整整四个小时。
再后来,我们一起参加高考。然后,各奔西东。
想起侯孝贤的电影《恋恋风尘》。因为这个电影而让全世界都知道了自己初恋故事的编剧吴念真说:我一辈子没拉过她的手。
是的,我一辈子,都没有拉过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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