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多才上学，第一个老师姓韩，叫什么不记得了。只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仿佛七老八十的样子，脸上常挂着憨憨的笑，缺几颗牙，眼睛却发出老鼠一样的光。

全校的人都叫他“老海瑞”，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老海瑞”“老海瑞”的叫：当然不是当他的面。若干年后，我知道了明朝的“海瑞”，怎么和他也牵强不到一起来，他怎么会被叫成“老海瑞”呢？至今我也不明白其所以然。

“老海瑞”是个民办教师，所谓民办教师，就是工资微薄的无法想象、工作量巨大的无法想象的亦教师亦农民的职业。他和另外一个老师代我们班的课，也就是说他和另外一个老师“承包”我们班，他是班主任，所以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我们班。

关于“老海瑞”的记忆，我实在不是太多。他儿子和我同班，我记得有次我和他儿子打架，好像他儿子撕了我书的封面，我打死不依，“老海瑞”后来知道了，把他自己崭新的教本给了我：书上没有名字，只有潇洒的“教本”两个字。看着“龙飞凤舞”的“教本”，我感觉自己赚大了，好一阵子过意不去。

“老海瑞”总是憨憨的笑着，一板一眼的教书，可是也有发怒的时候。犹记得，他一边领读着书，一边用眼睛瞄着偷懒的学生，一旦选准“目标”，半截粉笔就会准确无误的砸在“目标”的头上，百发百中！而领读声不辍，依旧不在调上的抑扬顿挫。

他也会体罚学生，用教鞭打我们的头，如果是冬天，还会让我们把帽子脱掉——这太过分了，我们曾经无数次的在背后骂过他。有时候，他会用黑板擦打我们的手心，黑板擦落下时，手缩回去是不算数的，必须扎扎实实打上才行！你说可恶不可恶？

到了四五年级，他教的有点吃力了，现在看来必定是这样。他常常把一个什么字写在黑板上，回过头来，“王华源，你站起来，给大家读读这个字”，我便大声的读了，“嗯，读的不错，坐下”，然后，他会领着大家朗朗的读起来。

“老海瑞”有时候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在教室走来走去，可能是年纪大了，容易累，他上课的时候有时会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上课。一个冬天，他穿着大裆的棉裤，用布带子扎住腰，坐在椅子上给我们上课。我正随着他读书，突然看见他把手伸进棉裤里，从手的蠕动来看，他不是捉虱子就是痒的受不了。我大吃一惊，转头看看别人，皆无异色，慢慢收回心思，又读起来。

一到农忙季节，他给我们上课就显得魂不守舍，有时上个半拉，就丢下书本做农活去了。后来，一个很会“巴结”的班长每看到这样的情景，就号召同学们帮他干活：“老海瑞”总是一脸的欣慰和不自然，忙前忙后的端茶倒水。每次这样帮他干活之后，我们是可以放肆一些的，因为它会手下留情。

现在想来，我们最高兴的小学时光就是帮他干活。我们是背后骂他，诅咒他八辈祖宗，可是他无疑也是我们最崇拜的最尊敬的人，你看啊，一个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田地里是多么的忙碌啊，只有在帮他干活的时候，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攀比。小小的我那奉献的幸福和乐趣现在也回味不已。

后来我转校了，过一年多，我又回来了。“老海瑞”看到我，眼睛里发出老鼠的光彩，“华源，你回来了”，“回来了，老师”，“坐下学习吧！”若干年过去了，我的眼前常常闪现他的发出老鼠光彩的眼睛，“华源，你回来了”也常常萦绕在我的耳畔。

再后来，我又转校了，再也没有回去。

…………

民办教师们陆陆续续转正了，老海瑞考不过——估计他也就是个小学或者顶多是个初中文化。某一年，国家把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转正了，“老海瑞”才吃上了“商品粮”。

听说“老海瑞”退休了，已经是接近七十的年纪，据说还是那个老样子。

2004年的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经过他所在的村庄时，我碰到了他。他还认得我——我很吃惊，“回来了，华源”，“回来了，老师”。他还那样憨憨的笑着，缺了半边牙，眼睛却没有了老鼠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