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方炎将军与乒乓外交(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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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方炎与乒乓外交
方凯声
一束玫瑰鲜花,摆放在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总理的办公室里。这是美国乒乓球队代表团,进入中国境内的第六天下午,运动员格伦·科恩的母亲,从远在太平洋彼岸美国加州威斯沃德的家乡,通过国际鲜花组织万里相赠的。这束深红色的越洋玫瑰,把美国乒乓球代表团在中国的访问,推向了高潮。
4月10晚,我父亲陪同美国乒乓球代表团,从深圳辗转广州飞抵北京,下榻新侨饭店后,已经是子夜时分。从4月11日开始,连续三天,游览天安门广场,参观清华大学,攀登八达岭长城,与中国乒乓球队共同训练比赛,一切都按照周恩来总理亲自组织,为美国乒乓球代表团量身定制的活动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
父亲说,这三天还算顺利。美国乒乓球代表团由美国乒协官员、运动员和四名特批入境的记者组成,有两点原因让他们比较谨慎。一是他们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进入了一个已经敌对了二十多年的国家;二是他们非常明白全世界都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因此,举止言行,很是注意。唯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格伦·科恩。
我们站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审视当年的科恩,结论是,他和中国的庄则栋一样,是促成中美两国关系破冰结缘的历史大英雄。中国外交界的老前辈熊向晖,对他们这段历史贡献的点评是:你说他们的功劳有多大就有多大,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时年19岁的格伦·科恩是怎样一个人呢?科恩对自己的评价是:“业余乒乓球选手和完全的嬉皮士。”
这个美国圣莫尼卡市立学院政治系二年级的大学生,12岁学习打乒乓球。此次入选美国国家乒乓球队,在名古屋只与日本选手打了一场球即败下阵来。本应是无声无息了,但他那不安分的天性,使他与庄则栋产生了交集,不仅成为名古屋的新闻热点人物,还因此成就了美国乒乓球代表团的中国之旅。
4月11日上午,游览天安门广场。科恩披着一头长发,穿着一条印花喇叭裤,带着一脸的玩世不恭。他那身典型的“嬉皮士”打扮,引来几十个人的围观。他夸张地大叫着:“天啊!五千人!五千人跟着我!”他一蹦一跳地独自跑回新侨饭店,一路上为北京的街头带来小小的骚动。
第二天上午,参观清华大学。中午进餐时,科恩忽然对陪餐的教授连连发问,你们了解“嬉皮士”吗?你们喜欢“嬉皮士”吗?现场的尴尬可想而知。
下午,攀登长城。科恩更是个性张扬,穿来穿去,围着几个美国女运动员说个不停。看着几个美国女运动员一脸的不快,父亲转身问林晨处长,这个小伙子说了些什么?林晨处长告诉父亲,科恩说的都是些“不着调”的话。
第三天下午,在首都体育馆,中美两国运动员打了一场友谊表演比赛。又是这个“不着调”的科恩,头部扎了条红色飘带,上场后,不断地向对阵的中国运动员李卓敏,做各种怪异的动作。有两次,干脆倒地不起,在中国观众面前,耍起了“嬉皮士”。
每天晚间,父亲和林晨处长、唐闻生翻译都要把情况梳理一遍,科恩是一个必谈的话题。虽然生长背景与中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在父亲的眼里,科恩就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思想跳跃,内心茫然。一副“嬉皮士”打扮,除了声称反对美国政府的越战政策,再也说不清楚“嬉皮士”还有哪些诉求。为了引人注意,随时都想弄出点儿动静。因此,父亲每次都是强调要注意科恩的每一个举动,想在前,做在先,防患于未然,尽量不要惹出事端,特别是不要惹出外交麻烦来。
然而,这个不甘寂寞的格伦·科恩,还是弄出了动静。
4月14日下午2时30分,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会见美国、加拿大、哥伦比亚、英国和尼日利亚乒乓球代表团。
当天上午,父亲向美国乒乓球代表团通报下午会见的具体安排时,坐在房间角落里的科恩突然站了起来,说:“OK!我见到周恩来总理,一定要和他交流对美国嬉皮士的看法。”翻译唐闻生急了,立即进行了劝阻。科恩越发得意,不以为然。父亲亲自出马和斯廷霍文团长一道,进行了耐心解释和反复劝说,科恩遂答应不再提及此事。
会见大厅的现场,是根据周恩来总理的要求摆放设计的。五个国家的乒乓球代表团,呈椭圆形按英文字母顺序排列依次落座。周恩来总理走入会见大厅后,用《论语》中的名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拉开了会见序幕。
与哥伦比亚和英国乒乓球代表团亲切交谈后,总理来到了美国代表团环坐的位置前。按照程序,应当是我父亲向总理逐一介绍美国乒乓球代表团的每一位成员。周总理从与斯廷霍文团长握手问候开始,父亲发现,无须介绍,总理都是非常熟练地叫出每一位成员的名字,与科恩握手时,还特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父亲回忆说,从4月7日受领任务后,他每天必做的一项功课,就是反复研读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每个成员的情况资料,熟记那些长而绕口的英文名字。即便如此,在三天的接待活动中,仍然感觉人难对号,名字难记。当周恩来总理与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每一位成员握手完毕后,父亲的这种心理困惑瞬间变成了对总理超凡记忆的震惊和对总理人格魅力的叹服!父亲说,总理谈话亲和,举重若轻,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恩来总理说:“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过去的来往是很频繁的,以后割断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你们这次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谊的大门,欢迎你们!”
周恩来总理强调了一句:“现在,中国的大门打开了。”当周总理向斯廷霍文团长表示,中国可以派乒乓球代表团访问美国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周恩来总理,我想提个问题。”坐在后排的科恩突然站了起来。坐在总理侧后的父亲心里一沉,与斯廷霍文团长迅速对视,斯廷霍文团长眉头紧锁把目光扫向了科恩。
此刻的科恩,心情亢奋,根本无瑕旁顾。看到周恩来总理向他轻轻点头,科恩大声说:“我很想知道中国总理怎样看待今天美国青年中的嬉皮士?”
“我知道你叫科恩,今年十九岁吧?”周恩来总理像一个家中的长者,面对科恩突如其来的提问,微笑着说道:“ 你提出的问题,我了解的不多。所以,我只能谈一些并不深入的意见。”
会见大厅瞬间一片寂静。
周恩来总理缓缓说道:“今天,世界上的青年对现状不满,正在寻求真理。在他们的思想发生变化的过程中,在这种变化形成之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物,这些变化也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些形式都不能称为最后的,在寻求真理的时候,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是可以允许的。”
“应当允许青年们做各种不同的尝试,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曾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因此,我们是理解青年人的想法的。”
周恩来总理对科恩说:“比如说你的长发吧,我也曾见过留长发的日本青年。不过,他们和你大概不属于同一类型。”
“周恩来总理,”科恩说:“我认为,嬉皮士是一种新思想方式,只有少数人熟悉它,了解它。”
周恩来总理还是缓缓地回答:“根据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人类一定会找到普遍真理,这也是一个自然法则。我们同意青年应该尝试各种不同方法,以求真理。但是有一点,你应该设法找到和人类大多数的一些共同点,使大多数人获得进步和幸福。同样,如果经过自己做了以后,发现这样做不正确,那就应该改变,这也是寻求真理的途径。”
周恩来总理稍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是我的意见,只是一个建议而已。”
父亲说,会见大厅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在用心倾听。科恩睁大了眼睛,用虔诚的目光注视着周恩来总理,完全没有了几天来那种“不着调”的神态。斯廷霍文团长几次回头与父亲对视,看得出他内心感动不已。
周恩来总理站了起来,送给了美国朋友们一段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结束语:“美国乒乓球访华代表团的各位朋友,你们在中美两国人民的关系史上打开了一个新篇章。我相信,我们友谊的这一新开端必将受到我们两国大多数人民的支持。你们同意我这个意见吗?”
回答周总理的是一片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