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一开篇，是王莲生在宴席上。
      觥筹交措，你推我让之间，是一叠叠沪上软语，掐老酒掐老酒的声音。客人们背后坐着长三堂子里烟视媚行的官人们，灯光昏而暗，有人在说笑话，有人在让酒，但是王莲生不快乐，镜头一直不移在对着他，他请客他摆的酒，客人们一壁感谢他一壁调笑着。但是他不说话，闷闷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缘于他与沈小红吵了架。
      被小红知道，在她之外，他还去做了另一个官人张惠贞。终归是在小红那里不满意，所以那一日在街边看见了张惠贞，因缘际会，做了她的客人，小红不知哪里竟知道了，打上门去。他该劝住谁？他谁也劝不住，一时之间倒傻了，凭着小红把惠贞撕拉扯拽。
      本来末，照洪善卿的说法，官人不只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只做一个官人。这亦是长三的公理。但是由着他来，他竟有被发妻捉奸的尴尬。因为终归，他是只爱她一个人。
      两个人同由广州来，不同的身份，却一样在沪语里觉得疏离，只有她肯和他在私下里说广东话，同乡里小互相怜惜的样子。
      所以他还是得上门去，求她的宽许。她却是不肯原谅她，拿出架子来，且哭且闹不要活路的，终不过是在埋怨是在发泄。他只在身边一直陪着她，问，我们喝粥好伐？
      两个人都在意，两个人却都互相折磨，她折磨他，他终于逃不脱她的折磨。
      最后两个人却又和好了，一刹时觉得春花开了，和风吹了。
      旧时的人，一早接受媒妁之言，娶进门命定的原配。却又到妓院里去享受求恋期的爱情，这么的互相折磨，这么的天长地久。
      这一出爱情戏只看得我惊悚，和现代所有的爱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这竟然还是假的，这感情还竟然是假的。
      所以莲生那一日终于看见了小红和唱戏的小柳儿在床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肯嫁给他，为什么只肯花他的钱。爱得足够痛爱到足够深，反之的那一种报复也难于形容。然后他砸了买给她的满堂家具。他娶了惠贞进门，并且在婚宴上，专为发了小红的帖子，让她来看他的热闹。小红也就这样枯萎下去，一个倒贴戏子的官人，那么的被歧视。
      过了很久之后，快要离开上海了。在周双珠的公寓，他遇到她从前的佣人阿珠。她殷勤的上来帮他点亮烟灯，他问，你们先生还好吧？
      眼睛里一滴眼泪落下来。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离四马路离大马路500米处的桃源路，离旧时的秦淮艳迹一街之隔，想起来打了这些字。旧时的爱情和现时的爱情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过了很久之后，你遇到我的朋友，你会不会问，她还好吧？
      那滴眼泪，要不要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