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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要通过检索软件,才能发现自己大约什么时间去过的那些地方,比如甘肃舟曲,比如缅甸佤帮,再比如俄罗斯的斯模棱斯克,尽管都是让我无比痛苦的采访经历,但真得是迷惑,怎么就是一点时间的记忆都没有了呢?
到了周刊之后,自我系统的时间计算方式就与外界逐渐不同起来,别人是以日为单位,我们是以周为单位。周二开选题会,周日晚上奋力写稿——一周过去,再烂的稿件,过了这周也可以忘掉,再好的稿件,也同理。
特别像小说《飘》里面郝思嘉的感叹,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别人的一年是365天,我们只有52周。不知不觉,到三联已经九年了。算算日子,自己都会吓一跳。
不过,三联有很多比我早的同事,我们刊物流动性不特别大。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们一直在那里,进来之前,你熟悉他们的名字,进来之后,他们成为你可以说笑的朋友,不再是遥远的神秘的符号,你们成为一个团体,似乎大家都不会离开。这件事,很有趣。
有趣地是人,伴随这种有趣的,是周复一周的让人困窘工作,完全没有停止的希望。最后留下的,于我不是稿件,到是种种常人遇不到的事情,稿件中也写不得的,到是印象深刻。
惊魂记
经过检索,才发现去舟曲采访泥石流是2010年的八月初,还记得那天晚上正在三里屯兴致勃勃买衣服,大屏幕上看到这一灾难现场,心里就有不详的预感,买的新衬衫估计得去灾区亮相了。果然第二天就成行。
这时候已经是我来三联的第五年,写过不少稿件,去过不少灾难现场,三联少男生,许多时候只能挺身而出:比如地震中的北川,洪水中的广安,慢慢地也知道去一个灾难现场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比如说,要善于搭过路车,善于站在马路中间拦车,这对于我这种脸皮不够厚的人来说很难,但因交通很可能已经中断,只能这么做;要勇敢地在现场厚着脸皮找幸存者,和亲属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有时侯这也是帮助;要跟在救援者后面观察,但不要骚扰他们工作;要避免自己受到心灵伤害,不过自己逐渐会强大:五年内碰到的大大小小的灾难采访,已经完全可以写一本灾难报道手册。
没有想到,就是这次出发,让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灵魂出窍,迄今觉得是个奇迹。那天是深夜到的舟曲附近,坐在拦下的一辆运输救援物资的军车里,远远地看到山谷里的一座小城,还有零星的灯光,可是越近越绝望,原来那点点灯光,不过是深夜送殡的手里拿的火把和电筒,整个城市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已然停顿。
知道找不到宾馆,在发愁,同在一辆车里的央广的记者告诉我,他们在宾馆有一个小房间,但是没有多余地方——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只能继续往县城深处走。走在软地上,非常彷徨,下面都是泥水,上面铺的木板,我知道一下子陷落进去也就没救了。可是前后都是摸黑的人,既然进了这序列,就没办法逃避了,这时候,真刺激自己工作的,绝对不是什么新闻理想,而是基本伦理:你在这里,你就需要承担一切,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心想避开的,是身后的棺材和奔跑的人群。黑夜里奔丧举着火把,拿着公鸡,何等超现实的画面——从进入这座充斥着新鲜的死亡的城市,我就开始恍惚了。
一个灾难中的小县城有没有住宿能力?这不是会写到稿件中的问题。可是对于我,却是切身问题,现在回想,当时的窘迫,在于你不能央求任何人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也不能不解决,因为露宿街头是不可能的——连街头都没有,只有处处泥潭,和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挖掘尸体的灯光——是灾难电影的场景。问题是你自己也在灾难中,不是观众。
第一天,终于在一幢藏式房子的走廊里住了下来,那是泥石流的现场附近的一幢两层楼,深夜走廊上还站了不少人在聊天,应该是那种灾难中的幸运家庭。走进去,家中女孩儿主动把她房间让给我,她是兰州大学的新闻系学生,回家过暑假的。那怎么能行,赶紧谢谢,最后睡在走廊的凉席上,第二天是被爬满脸的苍蝇惊醒的,一想到这些苍蝇的可能来源,“腾”得坐起来了。
在我看来,采访的痛苦远不如找不到住处的痛苦。采访是熟练活儿,可以按技术做;可是在灾难大片里面找睡觉地方,是生活。吃的还好解决,路上遇见的眼睛哭红的小摊主,烤一种发黄的小烧饼,看到我们这种外来者,知道是记者或者救援者,会主动塞一块饼在你手里,也不收钱;还有卖多余的储存食品的当地食品公司,看到我们,同样一把眼泪,把东西塞到你手里。住宿就没那么简单了,整个县城都是灾区,宾馆的大堂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已经容不下自己,我总觉得,敲开那些家里还有哭声的人家的家门,对人说,我是记者,能让我住吗?是件特别荒谬的事情。
总算有个妇女干部,看到我彷徨无助的样子,给我开了个条,让我住到半山腰的村子里,说是那里房子好,没有损失,可以借宿。主人也确实老实,新盖的房子,除了厕所恍惚如汉代陶塑一样盖在猪圈上方,几乎算住得舒服了,不过上得山去,才知道这里是亚洲最大的泥石流的坡地,万一这两天下大雨,说不定也有泥石流,主人看着我面露难色,说让我住是没问题,但泥石流来了,一样要和他们逃跑。
由于一直没有好好睡,不到八点我就和衣躺在床上,惶惶然,睡得不够踏实,但是又觉得,哪里就那么倒霉。半夜三点,突然被摇晃醒,女主人穿戴整齐,一副逃命的样子,村里的广播用甘肃土话广播着,说是让人们尽快上山,外面大雨如注,有没有泥石流还是未知数,我被主人拖着,说不能呆在房子里,出了问题谁都不负责,半梦半醒和她走在雨地里,完全没有逃难的心思,就是想睡觉,恨不能告诉她,别管我,死了算了,我也想睡觉——其实上次去地震现场也是一样的结果;可是也确实害怕突然有轰隆一声的泥石流泼天而降,只能一路奔逃而走。这等狼狈,此生没齿难忘。
到了半山腰,雨渐渐小了。一堆人坐在黑漆漆的户外聊天,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应该是随着雨水冲下山的土块和石块,想着白天听说的那个亚洲最大的泥石流坡,顿时怎么也睡不着,只是靠着土坡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一惊,感觉自己浮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人群,包括我自己也在内,黑呼呼,一堆人,议论着他们控制不了的天灾人祸,人之可怜,历历在目。
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灵魂漂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飞起来了,还是累极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