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丧母,从未尝过母爱是什么滋味,然而,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却体验、品味到了那种既无亲情又无血缘关系的另一种母爱。那是一种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绝难想象出的慈母情怀。
为了寻找回我多年来的梦,实现我 20 多年来的夙愿,在去年 9 月份一个秋高气爽、硕果飘香的日子里,我骑上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去第二故乡的征途,去看望远在复县一个偏僻小山村的两位老人──我的干爹和干娘。
那还是在 1972 年春夏之季,我作为下乡知青中基本民兵的骨干,被抽调去松树水库当民工。在一个临近收工的傍晚,由于着急收工,大堤上运送石料的民兵还没等大堤下砌注的民兵离开现场,就急匆匆地放下了石料。数十块一二百斤重的大石头,顺着大堤斜坡,带着呼呼的风声滚了下来。
当时在坝底下干活的二连民兵焦金友,没注意一块大石头正向他的头部砸来,我当时在他的身边打下手,突然听到人群里一片惊呼声,抬头一看,吓得我“妈呀”一声,赶紧扑到他的身上用力推开了他。我和他一起摔在旁边的石头上,就在这时,那块大石头擦着我们俩的身边滚到了坝底。好险啊!在场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由于用力过猛,我的头部和腿部都受了伤。
时隔不久,焦金友的父母闻知了此事,非要看看我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不可。当我作为尊贵的客人坐在焦家的热炕头上,同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时,两位老人也不容商量地认下了我这个半道捡来的儿子。
干娘一生养育了7个孩子,对年幼的六弟和小妹尤其偏爱。可是自从认下了我这个干儿子后,最牵挂的是我,最疼爱的也是我。她把一颗慈母的心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干娘常跟左邻右舍的乡亲们讲,城里的孩子舍家撇业的不易呀,不像我们守家在地的孩子有人照顾。
平时要是家里做点什么好吃的,干娘总是要给我留着,等着我去吃;有时东西都要放坏了,也不让别人动一指头。如果隔一段儿时间不去,干娘就打发三弟四弟去 12 里地外的青年点接我回去。就连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妹和还没上学的六弟都知道有好吃的东西要留给我这个城里来的大哥哥……
记得那是 1974 年的春节,青年点的同学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我同一个大连籍的青年留下看家。干娘得知后放心不下,怕我吃不饱,饿着;又怕我晚上冷,冻着,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打发三弟来一趟。过年怕我想父母,想城里的家,腊月廿八、廿九这两天,连续催三弟、四弟来青年点,说什么也要我回家过年。看我实在脱不开身,干娘又打发三弟来替我看守青年点,要把我换下来回家过年。三弟带来了老娘的“最后通牒”:如再不回家过年,就永远不要我进这个家门,也永远不许我见这个娘。
我一看老娘真的生气了,只好向另一个同学交待了一下,跟着三弟乖乖地回了家。还没走进院,一股猪肉蘑菇炖粉条的香味就扑面而来,我知道,这是干娘特意为我准备的,也是我最爱吃而平日里吃不着的大菜。进屋一看,嗬,桌子上摆的、柜子里放的、地窑里藏的,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花生、苹果、地瓜干和葡萄干什么的。
干娘看我回来了,脸上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笑容。晚上,弟弟妹妹们悄悄地告诉我,为了过好这个年,老娘平日里省吃俭用,两个月前就开始张罗这些年货,就等我来家;这个年我要是不回来过,他们不知要挨老娘多少骂呢……
就这样,骑车的一路上,干娘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似地,一幕接着一幕。
越是临近家门口,我的心越是跳得厉害。屈指算来,干爹干娘如今都已年近八旬高龄,他们是否还都健在呢?干爹干娘,你们现在好吗?
凭我多年来在梦中的记忆,我很快地找到了干娘的家,这时却不知为什么,我浑身发抖,双腿也迈不开步,想见亲人,却又怕见亲人,越是控制越是抖得厉害,终于慢慢地推开了那两扇隔断了我同干娘 20 多年的房门。
见到了还健在,已经很苍老了的干爹干娘,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声音哽咽着叫了声“爹,娘,我来看望您二老来了!”便扑到了干爹干娘的身边。
干爹干娘先是一愣,继而先后从炕里边蹭到了炕沿边。干娘一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哭着说:“哎呀我的孩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这些年干娘是怎么想你的吗?”
干爹站在一旁,高兴得一边笑着,却还一个劲地用手抹着泪,嘴里还不断地叨咕着:“好,好,好哇!这孩子终究还没忘了咱们,没忘了这个家呀。”
过了一会儿,在果园摘果的二哥、三弟、四弟听到信后,都兴冲冲地赶到家,兄弟见面,又少不了亲热一番。笑得合不拢嘴的干爹干娘立即给弟弟、妹妹们分了工,杀鸡,摘蘑菇,打酒,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快吃饭了,我央求干娘做一大锅葛子粥,我要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老知青都知道,这种用苞米碾成小粒,然后放点老面碱煮成的粥,我们都叫它葛子粥。在下乡的岁月里,就是这种主食养育了我们。干娘最懂得我的心思,一声不响,拖着半月前因干活而不小心摔伤了的右腿,下地亲手给我做了一小盆葛子粥,然后坐炕边,一碗一碗地盛给我,一直看着我吃完,才十分满足地蹭到炕稍,张开她那缺少门牙的嘴,叼起那终年不离身的长杆烟袋。
在回复县的几天里,干娘哪儿也不让我去,整天让我跟她呆在家里,守在她身边。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贴心话,道不尽的母子情。
一晃, 4 天的假期很快就要到了。
临别的那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块儿,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就这么一直坐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干娘才费力地说:“都去睡吧,赶明个军儿还要赶路呢。”
第二天清晨,朦胧中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睁开眼睛,看见干娘领着哥嫂们正在包饺子。干娘说,亲人出远门,临走前一定要吃顿饺子,图个平安吉利。干爹说心里堵的慌,去后山看果园去了。我知道,干爹是怕忍爱不住那离别的痛苦。
在干娘那慈爱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勉强地咽下了几个饺子,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装,就要走了。
干娘用她那颤巍巍的、满是青筋的双手,一边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一边拉着我的手,不住地嘱咐我:“别忘了给娘来信,省得娘惦念。”
就在这依依不舍中,我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干娘,离开了亲人。走了很远很远,还看见干娘在家人的搀扶下站在坡上朝我望着,望着……
远远看去,干娘的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