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娘为了读书,把我送到农村的姥姥家。姥姥是个干净利落能干泼辣的小老太太,外公则是一个诸事不管的闲云野鹤,一辈子除了读闲书什么都不做,自诩是“陶渊明第二”。我的童年记忆里就是荒草飞虫快乐极了,很少想起我的娘。我娘每年只来看我一回,她一来就像《红楼梦》里省亲的元春一样,总是引起满街的轰动。每当娘穿着漂亮的衣裳,雍荣华贵地在街上姗姗而行,劳作的农人就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她。她离开了很久,村头巷尾的人谈论的话题还少不了她。不知多少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不得了,你的娘是留洋的大学生呢!”
后来,留过学的娘毕业分配到了省城,把我从农村接回来,再接着就是父亲的死,他是突发脑溢血,走得很快。也没看到母亲有多难,反正 60 年代物价低,父亲留下的存款足以让我们全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两年后,农村的姥姥外公前来投奔母亲,姥姥就成了家里不花钱的保姆,每天为我们买菜烧饭,而我的娘依然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回来吃现成的,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偶尔姥姥也会埋怨,说她这把年纪了还要做牛做马。母亲不说什么,只是有一天下了班就领回来一个保姆。母亲对保姆王嫂很好,王嫂在我们家做了近 30 年,直至去世。
一个家总共四五口人,却有两个人专职做家务,还要娘做什么?因此我的娘不会干任何家务。1957年反右时,她被打成右派,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逃脱了下放的命运,因为下边的人听说她是右派坚决不肯收她,没有接受的地方自然只好留在省城。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跟着沾了点光,留在了城里。
一辈子聪明绝顶,总是风流漂亮的娘在事业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她是在前苏联留学,精通俄语,我们国家和苏联闹翻后,她只好在单位资料室呆了一辈子。
到了晚年,娘就变成了一个极平常甚至有些邋遢的老太太。王嫂去世后她就坚决不肯再请保姆,因为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家务,所以家里总是乱七八糟,衣服上的油迹也洗不干净,白一点黑一点。退休后,她曾为了图便宜一次买了十几斤冬瓜,结果接连 3 个月天天吃冬瓜。每年晒霉的时候看着她剩下的几件漂亮旗袍,真是恍若隔世。等到弟媳妇进门,一向心高气傲的娘,儿女心肠重了起来,为了能亲近小孙子心甘情愿受儿媳妇的气。她没带过我们姐弟一天,却天天陪着孙子,孙子要上天,她立马就去搬梯子,把个孩子惯得不成样子,你给她说多少遍也无济于事。
我的弟媳妇是个中专生,本没有什么太高的文化,却总喜欢说自己是知识分子什么什么的。有一次她又在我们面前唠叨开了,我忍不住说了句:“得了,你是什么知识分子?在咱家只有娘才是真正的文化人!”她不信,我就打开了娘的箱子,掏出她过去的几大本影集,照片上风情万种亭亭玉立的老娘,把弟媳妇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
说到底,娘的变化说怪也不怪,时代的命运无不在每个人身上打下了烙印,在贫困中走过来的人,朴素的本质与习惯已浸入了他们的骨髓。我那年轻美丽的娘,只不过是到了老年才显出她的本性。
其实说实话,相对年轻时那贵妃一样高高在上漂亮时髦的娘,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娘,因为现在的娘更真实更亲切,让我感到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