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山东泰安十里河人,山东大学物理系毕业,服务公职, 1951 年 8 月
28 日因病于台湾台南市去世,享年 39 岁。
由于父亲过世较早,母亲便独自挑起了养育、教育我们的艰难生活的担子。从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到富裕的台湾生活,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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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年头,她没有一天不挂念着我们,而她对子女无私的爱,是我身为人父后教育孩子的榜样。她安身立命、勤俭奋斗的精神,是我在社会上做人做事的标准。尤其是她对儿女的舐犊之情,更让我刻骨铭心。
1975
年夏天,我得了一场大病。中午与同事聚餐时吃坏了肚子,赶回公司时又淋了雨,自己认为是感冒没在意,最后住了院还是找不到病因,只说是会传染的病。医院希望有位家属能陪我住院好照顾我,那时太太有工作,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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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大,哥哥及两个妹妹也有工作,他们的小孩都送到我母亲家里由她照顾。请看护,别人听说是会传染的病都不愿意去。最后妈妈决定每家的小孩自己带回去,她要亲自陪床就算传染也心甘情愿。哥哥和妹妹说再想想别的办法,她一概不听,自己还是从台南的老家来高雄陪我住院。我见到妈妈,告诉她我可以自理,太太也可以陪我,要她回台南,小孙子、孙女、外孙,几个孩子都需要她。妈坚持留下来,说谁不听她的话就是不孝。我们拗不过她,只好由她陪我住院。兄妹们都盼望我的病快好,不要传染给妈。院长、内科主任、主治医师,几人会诊后开了
10 副药方,每两天换一药方,就是无法消除我 41
度的高烧。额头上放着冰枕,而下半身却冷的发抖,还要双手握住热茶壶放在肚子上。
20 天的时间体重从 65 公斤下降到 49
公斤,问主治医师是什么病,他也不肯详谈,只说是副伤寒,后来才知道伤寒当时在台湾是绝迹的,而且是法定的传染病,病人要被隔离,卫生防预单位要追踪病因,因此病历表上写副伤寒是在回避一些问题。住院
25 天了,每天中午 12 点及晚上 12
点是高烧时刻,难受得痛不欲生,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夜里她很少睡觉,老坐在我的床边,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给我倒杯水。凡跟我接触的人,包括亲友都戴着口罩,怕被传染,但妈妈说什么也不戴。那几天,来看我的亲友临走都带着伤心的表情,医生与妈妈细声的对话后,一再回避我问病情,再加上
10 副药方已服用到第八副还是不退烧。我跟妈妈说我要看看孩子, 20
多天没看到孩子,心想让我见孩子最后一面吧。下午太太抱着女儿来了,我一直掉泪说不出话来,连抱抱她的力气都没有,想近点看她又怕传染她。她天真可爱的一双大眼盯着我,伸出双手要我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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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的孩子不会说话,哭闹着似乎问我为什么不抱她。她的声声哭闹,在我听来都是一声声的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哭了,妈妈也哭了。
第九副药吃完后,我和母亲说话,想交待些后事。妈说没有的事,我瞎操心,要我对自己有信心,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好多的事等着她去做,还从来没想过后事,难道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妈还说她一生酷爱腊梅花,人就应该像腊梅花,冰雪严寒无所畏惧,有了这种精神,再大的困难,再强的病魔也能战胜。妈妈的谈话激励起我心中的一股暖流,对生命有了新的评价。说着说着心中产生了一些希望,这是住院以来很高兴的一个早晨,不久累了,我和妈妈都睡着了。我睡得好沉,好沉,梦见孩子长大了,已经上学了,我才知道妈妈说的有好多好多的责任,有好多好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忽然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是台湾农历七月最后一天,民间的大拜拜。我看看表已是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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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睁开眼,感到全身轻松多了。我坐起来大叫:妈!妈!我不发烧了!妈妈疲惫地站起来,熬红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心想儿子是不是烧糊涂了?还是想让她高兴说给她听的?或是回光返照精神好起来了?!她半信半疑地过来摸摸我的头,一把抱着我颤抖地大哭起来,嘴里一直念着:“不发烧了!不发烧了!”
我紧紧抱着妈。多少年没在妈的怀里了,多少年没向她撒娇了!垂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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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没有了父亲,靠妈妈拉扯长大,已是为人爹的我,这么样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这么样地感受到母爱!哭吧!哭吧!在妈的怀里大声地哭吧!
两天后我出院回家休养,经过高雄市区竟没有一点我熟悉的感觉,坐在车里真是恍如隔世。一个月没洗澡,洗澡时用手一搓,厚厚地搓掉高烧烧坏的全身三层皮。晚饭刚过,妈妈急着要回台南,哥哥和两个妹妹都劝妈妈不要急,明天再回去,我去拉妈妈时感觉不对,她在发烧!详问之下方知她下半身冰冷,病情和我一样。这时的我快疯了,我大哭大叫妈妈是因为我而被感染,是因为我不孝,我年轻能撑得过病魔,年迈的妈妈她……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跪在妈妈的床前磕头。哥哥、妹妹劝我大病刚好不要伤身子,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对不起妈妈……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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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头,妈妈叫我,说要和我讲话,我跪着爬到她身边,她轻轻告诉我说她不发烧了,我摸摸妈妈的头,真的不烧了!她说是我的孝心感动了天。我带着磕肿的额头,跪麻的双腿,再次哭倒在妈的怀里,感受亲情与母爱!
1988
年台湾开放两岸探亲, 10 月份我和二哥带着妈妈赴大陆看望失散 40
年的大哥。大哥在石家庄一所高中教书,有两儿一女,也都成家立业,而且他已有了孙女,外孙女。因在香港转机的延误,从北京机场出来已是深夜一点,本想去旅馆住下等天亮再走,但妈妈说,已经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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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她不想再等这一夜。我理解这一夜对于母亲来说是多么漫长,于是决定包一辆小面包车当夜直接开往石家庄。开车的师傅是两个年轻的北京人,因路程远两人轮着开。车出了北京市区走进乡间小道,越走越黑,越走越荒凉。当时的路坑坑洼洼,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车子晃得很厉害,我一直担心大黑夜赶路,会出什么问题,问师傅路对不对,他说没事,没事。我问他累吗?他又说没事,没事。我想光没事不行,我自己也开过夜车,每次太太总是和我说话以免我打盹出事。我要和师傅聊天。于是我们从祖国大陆聊到宝岛台湾,师傅的话匣子一打开我只有听的份。北京人侃大山的工夫我是领教了,师傅滔滔不绝地说,使我心里踏实许多,至少他不会打瞌睡了。可是我担心妈,七十几岁的老人她受得了吗?我不时地看看妈妈,叫师傅开得慢一点。妈妈呢?兴奋得没有一丝睡意,一会儿告诉我说路边的那是驴不是马(台湾没有驴),一会儿又说那笔直的树是白杨,婆娑起舞的是垂柳。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而对妈妈来说这坑坑洼洼的小路却是每个午夜梦回心系的祖国大地,这一片片黑黢黢的庄稼,黑黢黢的树林,藏着她多少儿时的记忆。这一夜,带着惶恐不安的心,在这个小面包车里,我更深地体会到了妈妈的情感,妈妈的乡愁。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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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时的巅簸,终于到达石家庄,见到了大哥。母子团聚,相拥相依,泪流满襟,几天几夜,有说不完的话。妈妈的到来,在大哥的生命中激起了爱的泉涌,家人的团聚,也带给他从未有过的亲情和喜悦。
母亲一生崇尚有学识,有作为的人。她经常教育我们:
“年轻不读书,到老白了胡子还是要读!”
“做父母的,早上要让孩子高兴地出门,他会有希望,肯学习;晚上睡觉前要让孩子快乐地进入梦乡,他不会做恶梦!”
“如果你感觉去年做错了些事,你就在进步;如果你感觉上个月做错了些事,你是有些成就;如果你感觉昨天做错了些事,成功就在你身旁!”
1997 年 9
月 29 日,妈妈因病于台湾台南市与世长辞。
妈妈过世后,我遵照妈妈的遗愿,用黄金打造了一朵腊梅花。梅花!梅花!越冷越开花!她的
5 个孩子是梅花的 5
片花瓣,妈妈是花芯,她要我们记住梅花的坚韧不拔,要我们团结奋斗,在人生的旅程中,成长为梅花的傲骨,绽放出梅花的清香。我把每片花瓣分送给每个兄妹。我的那片梅花的背面写着:
吾儿兰生:妈妈爱你! 1997.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