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是诗仙李太白留传千古的五言绝句《静夜思》。
我也常常夜思,近年来犹甚。思念故乡,更思念远在故乡的老爹老娘。不,准确地说,我现在只有一位老娘尚健在了。过去给父母写信,抬头总习惯地写上
“ 二老双亲 ”
四个字,曾几何时,现在我再也无法也永远无法充满温馨而自豪地写这四个字了。
人从娘胎里呱呱落地,便开始了漫长的一生。也许是老人和我的岁数都越来越大了,近些年来我居然生出许多年轻时不曾有也根本不会有的想法和举动。比如,我愈发羡慕那些能一辈子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人,但我又知道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我
17 岁参加人民解放军,如今已近花甲。这就意味着,我在 43
年的大多数时间里未能在父母身边。虽然常有家书互报平安,现今更可以通通电话,但毕竟异地而居,可睹其字可闻其声却不能亲见慈颜。过上三五年,也有休假一说,然而相聚时恨时间匆匆而过,相别时那份凄楚又实在令人心碎。又比如,年轻时干起活来欢天喜地,不知何为愁滋味,而今每当夜深人静时,无论窗外是皎洁的月光还是朔风、雨声,常常念及年迈的老娘,想得很细很细……
1989
年,我的父母亲在北京我家中住了一段日子。也许是老爹自知身体日衰,不愿拖累我们,老人家执意要回故乡老家
—— 那生过我的古老的瓦屋。临行前,我故作乐乐呵呵的样子对父亲说:
“ 您给我写几个字,勉励勉励我吧! ”
那时,父亲的手已很难握笔,但他却很高兴地说: “ 笔墨伺候! ”
我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也是故作乐呵模样的。父亲提笔,稍思,颤颤抖抖地写下:
“ 待人真诚,于己坦荡 ” 。兴犹未尽,又写一幅: “
艺海奋游,事业成功 ”
。字迹虽有些歪斜,却依然可见笔力,那是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
1990
年,我拍摄三部六集革命战争历史巨片《大决战》,时在宁沪一带。某日,摄制组结束在上海的拍摄将要返回南京。尚有半天时间,同志们建议:
“
翟导演,就利用这半天时间让大家上南京路逛一趟吧。晚上很快就能回到南京的。
”
我同意了。连续一个多月的苦战,让大家趁此机会放松一下也好。不料乘车刚到大街上,我突然腹疼难忍,实在坚持不住,只好把大家留下来又用车把我送回住处。事后,同志们说我当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痛苦的样子可怕极了。
当晚,摄制组回到南京,我也自觉好多了。留守在南京的摄制组马福友政委格外热情地为我接风,又是给我搓背,又是给我送鸡汤。看我渐渐有些诧异,才委委婉婉地掏出那封
“ 父病故,速归 ”
的电报。在这之前,我给家里写过几封信,一再表示由于工作紧张,无法回去在病榻前尽孝道,等我完成全部拍摄任务,回京时一定拐家里看看,请父亲等着看我们的《大决战》吧!可是现在……
尽管拍片正大忙,厂党委还是给我 3
天假回家奔丧。不知是真有亲人魂灵相通一说抑或只是一种巧合,回家后我才知道,我在上海南京路大街上腹疼难忍之时,正是下午两点,而那正是父亲咽气的时辰。母亲说父亲临终还在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在父亲的遗体前跪下,痛泣难起,唯以
“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
的古训竭力自慰而已。父亲再也不能对我说什么了,而那 “
待人真诚,于己坦荡 ” 、 “ 艺海奋游,事业成功 ”
的题字也已成为他的绝笔。我用手轻轻掰开老人微闭的双眼,轻声唤道: “
爸,您这就算看见儿子回来了吧…… ”
返回摄制组前,我取了一片老父的骨灰,用棉花包起放在一个小塑料瓶里,装进贴身衬衣的兜兜儿。在南京住处,我放在枕旁,日夜和老父相伴。摄制组的战友们真如亲兄弟姐妹,竟帮我买了些黄表纸,折叠成长条状,在上面写上
“ 亲爱的爸爸收。儿俊杰寄 ” 。大家是想以这最古老的形式 ——
烧纸钱,来抚慰我痛楚的心。在住处郊外的野地里,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焚烧了纸钱。纸钱在闪闪的火光中随风飘去,飘向夜空
……
在拍电影《长征》的外景现场,那是在一座山峰上,有记者采访我: “
您的创作动力是什么? ” 我答: “
我的老娘。只要我妈健健康康的,我干起活儿来力量倍增! ” 记者笑了:
“ 真实在。 ”
是的,用不着说什么豪言壮语。不是么?每每我和家里通电话,一听说妈妈特硬朗,特别是亲耳听见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
“ 我好得很,不用挂记我,加油拍你的片子吧! ”
我就高兴得简直想唱歌!如此快活心态,什么苦什么累全都不在话下了,拍起片子劲头不足才怪!
拍完《长征》回北京,边敲门边喊: “ 妈,我回来了! ”
开门的是我老伴儿。我问: “ 妈呢? ”
老伴儿没言声,笑着只顾帮我拎箱子。以前,只要我妈来北京住,每次我出发回家,一准是她老人家抢先开门,欢乐地搂住我说:
“ 可回来了我儿!饺子早包好了,就等你进门儿下锅啦! ”
我有点疑惑,这回是怎么啦?
妈妈在里屋躺着,右腿上打着固定用的钢钉。
妈妈骨折了。
老人家拉我坐在床沿上,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我,轻声说: “
是我叫他们别对你说,怕你分心。你能拍好《长征》的电影比啥都强……”
我落泪了。
大半年之后,老娘的骨折痊愈了。经拍片检查,竟然好得严丝合缝!医生说:
“ 八十几岁的老人,这真是个奇迹! ” 我说: “
是红军先烈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娘啊! ”
三年前,我给老娘下了个 “ 铁的命令 ”——
坚持写日记。老人手脑并用,大有益于身体也!关心社会,谈古论今,实乃一笔精神财富也!如今,老母亲写下日记的本子已厚厚的一大摞,足有
20 余万字了。
新世纪第一年的夏天,母亲想儿心切,来北京小住几天。某夜,我细细阅读妈妈的日记,其中一篇的题目是:《想妈妈》。
83 岁的妈妈也在想她的妈妈啊!我的眼睛被泪雾模糊了
送妈妈回故乡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北京西站。在月台上,我虽笑着,但依然掩饰不住依依不舍的那种惜别之情。女儿和儿子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地对我说:
“ 干嘛凄凄楚楚的?该高高兴兴!该珍惜这美好的每一天! ”
我顿悟,孩子们说得有道理啊!我笑了。老娘看我们说得很高兴,也高兴地说:
“
想我,我就来住几天,就怕打扰你们的工作。现在我没别的什么念想,只有两点:一是盼着孙子孙女有了小不点儿,趁我还能动弹,我得给他们拉扯拉扯孩子;二是
7 年之后,不管那时你们工作忙不忙,我是一定要来北京的。我得参观 2008
年奥运会! ”
妈妈,就这么说定了。到了 2008 年,我们一家三代 ——
不,四代人一起戴上小太阳帽儿,为奥运大赛当啦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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